4
班勇身姿挺拔,静静伫立在未央宫大殿内那金碧辉煌的玉阶旁,手中紧紧握着父亲班超留下的青铜虎符,那虎符上的纹路仿佛还残留着父亲的余温。
晨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下斑驳光影,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束中肆意舞动。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索班长史那断裂的戟,深深插在伊吾城头,殷红的鲜血顺着苍劲的胡杨树干缓缓流下,最终融入那片广袤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在沙海中消失不见。
此时,大司农郑弘迈着方步走上前来,他肥硕的身躯在华丽的官服下显得有些臃肿。
只见他双手用力地拨动着算盘珠子,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响,仿佛是他内心不满情绪的宣泄。案头堆满了西域诸国的贡品账册,他眉头紧锁,一脸的忧虑。
郑弘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
“太后陛下,臣有本奏。臣发现,自永初元年(107年)以来,西域十六国的进贡较以往竟减少了四成之多。
而朝廷呢,不仅赏赐给各国诸多财物,光是迎送各国使节的费用,就增加了数倍不止!”
言罢,他猛地甩开手中的羊皮奏折,墨迹在晨光的映照下,洇成一片黑亮的颜色,如同他此刻阴沉的脸色。他提高音量,继续说道:
“如此下去,朝廷财政入不敷出,将如何支撑这庞大的军费支出,维持帝国正常运转呢?”
5
东都洛阳城,皇宫大内内宫的琉璃瓦上,晨霜如银,在微光中闪烁着清冷的光。
班勇身姿挺拔,静静地站在太极殿的丹墀前,与文武大臣们展开激烈辩论。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父亲遗留的青铜错金刀,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能让他感受到父亲曾经的热血与豪情。
殿内,陈年檀香与人体气味相互交织,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息,让人不禁微微皱眉。
“陛下,西域十六国已尽数叛乱!”大将军耿秉身着厚重的铜甲,每走一步,铜甲便与楠木柱相撞,发出“哐当”的声响,惊起一群栖息在梁上的金丝雀,它们扑棱着翅膀,在殿内盘旋。
耿秉满脸焦急,大声说道:
“匈奴骑兵已然越过葱岭,在西域诸国肆意妄为,蠢蠢欲动。如今,鄯善等西域诸国王城,已成一片焦土!倘若放任北虏横行,臣实在担忧,长安三辅之地,也会遭受灭顶之灾。”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班勇,接着说道:
“臣私下以为,班司马所言极是。若放任盗贼在西域横行,中原中枢恐怕也难以幸免。
到那时,朝廷所花费的,又岂止如今的数倍,甚至会将整个国家拖入万劫不复的绝境啊!”
邓太后手中那鎏金护指甲轻轻一磕,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回荡,青铜兽首香炉里的龙脑香顿时袅袅升腾,弥漫开来,那浓郁的香气却难以驱散殿内紧张压抑的氛围。
“且慢!”鸿胪寺卿赵咨突然高举奏折,声音洪亮而急切,仿佛要将心中的不满一股脑地宣泄出来。
他缓缓展开手中卷轴,一幅血淋淋的壁画瞬间映入众人眼帘——画中,汉军铁骑肆意践踏疏勒王城,百姓们哭嚎奔逃,鲜血染红了街道,场面惨不忍睹。
而这幅壁画与班勇先前描述的班超治下西域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形成了鲜明而又刺眼的对比。
赵咨指着壁画,情绪激动地说道:
“陛下,诸位大人,西域诸国连年反叛,当地百姓早已将汉人视为瘟神,避之不及!
若朝廷继续介入西域事务,恐怕只会让局势愈发糟糕,使朝廷越陷越深,最终无法自拔啊!”
班勇的目光陡然变得异常明亮,仿佛燃起了两簇炽热的火焰。他缓缓取下腰间那柄青铜错金刀,刀柄上“万里封侯”四个篆字在摇曳的烛光下熠熠生辉,似在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壮志。
“请诸位看看这个。”班勇沉声说道,声音沉稳而有力。他将刀刃轻轻插入案上的松脂之中,随后缓缓抽出。
就在刀刃离开松脂的瞬间,松脂表面竟奇迹般地浮现出班超亲笔书写的“以夷制夷”四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仿佛带着穿越时空的力量。
邓太后手中的护指甲突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震动起来,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有回忆,似有感慨。
她望着沙盘上蜿蜒曲折的西域水系,思绪飘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班超披着满身霜雪,毅然决然地站在玉门关外,怀揣着对国家的忠诚与对西域的期许,踏上了那片未知而又充满挑战的土地。
“武帝陛下和先贤所言,重开西域可断匈奴右臂,不是一句虚话,而是有实实在在的利益。”
班勇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充满了坚定与决心,“西域,乃我大汉之咽喉要道,若放弃西域,匈奴必将卷土重来,届时,中原大地必将陷入无尽的战火之中。我们必须重振旗鼓,再征西域,以保我大汉江山永固!”
此时,邓太后终于明白,为何先帝执意要将班超的画像,供奉在太庙里。
朝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当班勇拖着疲惫却又坚定的步伐走出太极殿时,太液池的月亮宛如一轮银盘,正静静地洒下清辉,映照在未央宫那飞翘的飞檐之上,给这古老的宫殿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庄重。
他静静地伫立在池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思绪飘远。突然,父亲班超临终前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西域就像那壶百年葡萄酒,封存得越久,开坛时就越要小心。”那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带着岁月的沉淀和对西域深深的眷恋与期许。
此刻,池中涟漪轻轻荡漾,打破了水面的平静,倒映在池中的宫墙上,那新漆的“重返西域”四个大字格外醒目。朱砂的颜色鲜艳夺目,仿佛是燃烧的火焰,又似要滴落的鲜血,承载着无数人的梦想与决心,在月光下散发着别样的光芒。
班勇望着这四个字,心中涌起一股豪情,他暗暗发誓,定要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让大汉的旗帜再次在西域的上空高高飘扬。
6
元初六年(119年)的寒冬,洛阳南宫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铜驼身上蒙着一层薄霜,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班勇身着素衣,跪坐在青蒲席上,神情凝重。他的掌心紧紧贴着怀中那卷泛黄的《西域风土记》,纸页间还夹着父亲班超当年从于阗带回的胡杨叶,那叶片虽已干枯,却仿佛还残留着西域的风沙与温度。
殿外,北风呼啸,卷着雪粒子狠狠地砸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那声音像极了疏勒城头箭镞飞溅的声音,让班勇的心中不禁一紧。
“臣闻鄯善形势危急,鄯善王三日遣使五回,马蹄铁都磨穿了,局势危在旦夕,救兵如救火啊!”
大鸿胪陈忠的嗓音在弥漫着椒香的殿墙间回荡,带着一丝焦急与无奈。他手中那根象牙笏板指向殿中的沙盘,眉头紧锁。
“可是,若再发兵救援,便是要抽空三辅屯田的戍卒,恐怕会惹来大乱啊!”大鸿胪陈忠忧心忡忡地说道,语气中满是担忧。
随着他的话语,广袖不经意间扫过青铜沙盘,那玉门关的模型竟被他扫倒在地,发出“哐当”一声,仿佛是命运的一声叹息。
班勇抬眼望去,看着那倒地的玉门关模型,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知西域局势的严峻,也明白朝廷的难处,但鄯善的危急形势容不得他再犹豫。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五十六个西域国的陶俑在沙盘上东倒西歪,一片狼藉,仿佛是西域各国如今混乱局势的缩影。
唯独那代表匈奴汗国的狼头旗,高傲地插在车师王国的故地,狼牙上沾着朱砂,红得刺目,仿佛是索班部曲流淌的鲜血,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与悲壮。
7
“陈公可知敦煌粮价?”班勇突然开口,声音清越如剑出鞘,打破了殿内压抑的寂静。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大鸿胪陈忠,似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
陈忠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班勇会突然问起此事,他皱了皱眉头,思索片刻后答道:
“略知一二,但具体情况却不太清楚。”
班勇神色凝重,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钱绳上结着五种颜色的西域绳结,每一根绳结都仿佛承载着一段故事。他手指轻轻抚过铜钱,说道:
“永初三年(110年)关玉门时,河西敦煌每石粟二百钱。元初四年(117年)羌乱起,粮价暴涨至八百钱。
而上月,河西商路断绝,粮价已值一千五百钱。
如今西域局势动荡,商路受阻,若朝廷再不有所行动,不仅西域诸国将陷入绝境,就连河西之地也将面临巨大的危机啊!”
班勇话音刚落,太尉张禹的眉头微微一跳,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缓缓颔首,沉声道:
“班司马所言极是。”这位历经沙场、平定羌乱的老臣,枯瘦的手指轻轻划过腰间那枚金龟符。
这金龟符,是他当年浴血奋战、平定羌乱所得的殊荣,每一道纹路都镌刻着往昔的峥嵘岁月。
此刻,在殿内摇曳的烛光下,金龟符上的龟甲纹路忽明忽暗,恰似西域地图上那蜿蜒曲折、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商道。
太尉张禹望着那龟甲纹路,仿佛看到了西域诸国在战火中挣扎的身影,看到了河西之地因商路断绝而陷入的困境。
他深知,若朝廷再不果断行动,西域的局势将愈发恶化,河西也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班勇,沉声道:“班司马,依你之见,朝廷当如何应对这西域局势?”那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与决断。
“小儿妄言!”卫尉梁郃突然拍案而起,那巨大的声响震得沙盘上的楼兰陶俑滚落在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满脸怒容,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班勇,仿佛要将他看穿。
“当年任尚之祸犹在眼前,而今又要重蹈覆辙?朝廷能否负担得起?”梁郃的声音洪亮而愤怒,在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他袖中抖出一卷牍简,展开时,羊皮裂帛声格外刺耳,仿佛是死者在发出悲鸣。
那正是元初六年索班全军将士覆没的阵亡名录,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承载着无尽的悲痛与遗憾。
8
卫尉梁郃将牍简重重地拍在案上,指着班勇说道:
“你看看,这都是前车之鉴!西域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朝廷若再贸然出兵,恐怕会重蹈任尚的覆辙,让更多的将士白白牺牲,让朝廷陷入更大的危机之中!”
班勇缓缓起身,玄色深衣下摆扫过那象征着西域局势的沙盘,扬起细碎的尘土。他神色庄重,从袖中取出三枚箭簇,一枚匈奴鸣镝,其造型独特,仿佛带着草原上呼啸的风声;一枚车师骨箭,散发着原始而野性的气息;一枚汉军三棱锥,工艺精湛,透着大汉的威严与锋芒。
“去年冬,鄯善王密送此物。”班勇双手捧着箭簇,将其呈于丹墀之上,声音沉稳而有力,“匈奴与车师后部联军的箭矢,射程比永初年间远了二十步。这意味着他们的军事装备得到了提升,对我大汉的威胁与日俱增。若朝廷再不重视,不采取行动,西域的局势将愈发危急,我大汉的边境也将面临更大的危险。”
他目光坚定地扫视着殿内众人,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传递给每一个人,等待着朝廷对这严峻局势做出回应。
邓太后腕间的翡翠念珠,在班勇掷地有声的话语中,突然停转。那晶莹剔透的珠子,仿佛被这紧张的氛围所凝固。她微微抬眼,只见那年轻司马班勇已解开腰间锦囊,动作沉稳而果断,十余粒不同颜色的沙砾倾泻而出,在案几上散落开来。
“这是伊吾卢的硝土,可制火药;龟兹的铜矿,能铸兵器;精绝的硫磺,用途广泛。三者沿天山南麓商路转运,三月可抵洛阳武库。”
班勇手指轻点沙砾,声音清晰而坚定,“这些物资对我大汉抵御外贼,是极为重要的物质基础。如果失去这些,不说伤到朝廷筋骨,至少会影响对外贸易,让朝廷陷入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