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鹤朝刘守文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
“安振威——”刘守文端起手中高足荷瓣金杯,“从晋阳来此地已有五载,可曾习惯?喜欢此地人物否?”
安存秀也端起手中金杯,站来起来,不胜感慨地说道,“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存秀在此五年,所闻所见,皆类豫让、荆轲之辈,安能不喜。”
于是安存秀便将何三郎之事讲与众人听闻。
席间众人听后皆是感慨不已。
刘守文等人之前看过赵丞的呈报公文,虽言及事情经过,其间却只有寥寥数语,哪有安存秀现场讲述之详细精彩。
眼见众人都为那何三郎扼腕叹息,刘守文面上有几分挂不住。
缘何,只因里面的反面人物赵在礼乃是他派下去的亲信。
“存信。”刘守文笑着改了称呼,拉近了二人关系,“须知燕赵之地不但慷慨之辈多,这美人娇娃亦是不遑多让的。岂不闻‘燕人美兮赵女佳’?”说罢,刘守文用力地拍了拍手。
他身边一侧乐师鼓瑟吹笙,钟鼓齐鸣。
一众舞姬长袖红裙,脚踏白袜,分二队踏歌而入,轻歌曼妙,婉如清扬。
安存秀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从那些舞姬那一张张宜嗔宜喜的俏脸上扫过,试着看看能否找到与甄清婉相似的脸。
最后他却不得不面带失望坐下,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所揣之物——一只做工寻常的碧簪,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也不便掏出这甄清婉所给的信物去挨个询问那些舞姬是否认得此物。
刘守文看在眼中,也不甚为意,毕竟这位安校尉自来了辽东风闻一直都是孤家寡人,并未有什么妻妾随行,估计不是不喜此道,便是眼光过高。
舞姬们一曲过后,有那被宾客中意的便被留下陪酒,其余之人鱼贯而出。
其余宾客继续饮酒为乐。
耶律倍与安存秀却被刘守文延请至堂外后院走廊处。
安存秀到了后院,便只见空地处架起了数个炭盆,盆中炭火红黑相间,燃烧正旺,盆上置铁板,显然这是要准备烧烤的架势。
院中靠墙处置有一长案,七八个青衣小厮静立一旁。
数个容貌秀丽的女子站在回廊二侧。
前排那着白色襦裙的丰腴侍女手中端着酒壶,身旁的另外一红裙侍女却是端着一金银浅盘,盘中放着几个白玉杯。
其余诸人有手执投壶者,也有几人手持颜色各异的彩带与文房四宝等物。
安存秀与耶律倍对望一眼,却是不知这刘守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嗒-嗒-嗒”的脚步声在后院那圆月墙门处响起,一只身形高大的麋鹿被牵了进来。
几个身穿青衣的小厮将其牵至廊前墙壁处,死死按在早已备好的屠案之上,其中一人手持利刃,飞快地在麋鹿脖颈处割了一刀。
“唳——嗬”一声低沉凄厉的哀鸣声响起,却不同于往日他们在森林处见到麋鹿发出呦呦鸣叫声。
“嘶——”空气中传来一阵激流细小的破空轻鸣声,鲜血瞬时便喷了足有半丈之远。
其中早有一个清瘦小厮轻车熟路地手持一只月白色的广口三足瓷樽将那鹿血接入其中。
没一会那可装酒三升的瓷樽便已装满,清瘦小厮恭谨地将其呈置廊下。
丰腴侍女与红衫侍女一齐走上前去.....
小厮们剥皮的剥皮,冲洗的冲洗,忙作一团。
几只满盛生鹿血的白玉瓷杯被红衫侍女袅袅婷婷地端了过来。
举案齐眉。
“请。”刘守文自己端了杯鹿血酒。
耶律倍两眼放光,也从中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在此间已很久没尝过生食,却是十分想念。
契丹人由于千百年来长期过着渔猎、游牧的生活,锅碗瓢盆本就缺乏,加之在野外没太多条件给你细烹慢炖,故而食物要么烧烤,要么生食。
后面即使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了他们也不过是架起一大锅,将猎物分成几大块植入其中,白水煮开,大差不差时,便直接捞起,用小刀分割食之,这时那肉块上可能还渗着丝丝血水。
那再富裕讲究之人,也顶多再加些野葱、山韭、野蒜之物作为调料佐之。
故北宋宰相苏颂出使契丹时,便写诗说契丹人饮食“腥膻酸薄不可食。”
这种饮食习惯不但是契丹人,便是后面的女真人、蒙古人也大都保持此类习惯。
金国招待宋朝使者,其中较为高规格的一道菜便是“水煮肉”,那油腻腻白乎乎的一大团肥肉看得宋国使者心里直发毛。
他却不知道在野外脂肪的难得,这么一大团滑嫩的肥肉对在野外游猎为生的人而言乃是世间最美味不过的食物。
“大王,此酒如何?”刘守文面带笑意地问道。
耶律倍赧笑一声,又端起一杯酒,轻饮一口,“嗯,以前饮之,其味亦美,但略有涩口,如今尝之却是再无半点涩意。此为何故?”
“大王想必此前饮用都是用金杯,此血属火,火克金时亦自损,故而味涩。”
安存秀面带尬笑,一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适逢此时方得以大开眼界的神情,叹为观止地望着刘守文的侃侃而谈。
不是微生物与金属发生了络合反应,导致口感改变吗?
还玩出了火克金这套。
刘守文显然也留意到了他的神情,连忙招呼道,“存秀,何不趁热饮之?”
安存秀脸上那虚假尬笑刹那成真,他挑了一杯看上去没那么满的酒杯端起,杯中鹿血的余温透过瓷杯传到了手心。
这里面得有多少微生物啊,安存秀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他不是没有生饮过马血,但是他知道血液差不多是动物身体结构组成最脏的一部分,有很多病菌,能不生饮,还是不饮的好。
“存秀,鹿血饮了可有大益处哦。”刘守文促狭地说道,与耶律倍对视一眼,露出一个是男人就懂的笑容来。
没有更多的犹豫,安存秀将杯中血酒一饮而尽。
“怎样?”那二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安存秀只觉一股热流自小腹升起,倏然一惊,随即点了点头,“确实不错。”
那二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刘守文从一侍女手中接过一把长约二尺的锋利小刀,将那鹿尾一刀割下。
早有其他侍女围了上去。
刘守文又以彩带系之,取了毛笔写上一个“秀”字,回头说道:“存秀,这鹿尾可是专门给你准备的,他们文人升迁玩什么烧尾宴,我们武夫就整个烤尾宴好了。”
刘守文平日以文人自居,现在为拉拢安存秀,却又化身为了武夫。
安存秀愣在原地,脸上满是受宠若惊后的惊愕神色。
在耶律倍也给自己挑了一块鹿心之后,刘守文自己挑了一只鹿耳。
随后,他便命人将鹿血酒送往大堂中供其他宾客饮用。
除了刚才那三个部位,整只鹿身,也被抬了进去,供众宾客选用。
突然后方大堂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三人回过头去,却是秦新打着找厕所的名义过来查看这边情况。
秦新瞧件安存秀平安无事,暗松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孙鹤与赵行实一干人也跟在后面。
“哈哈哈,原来是‘樊哙’将军到来,莫非真把我这当成了鸿门宴不成。”刘守文故作爽朗一笑,揶揄秦新道。
秦新叉手行礼赔罪却是不语。
“犬子无礼,挨顿教训那是应该的,我还得多谢存秀手下留情呢。存秀不日便去了晋阳,可要替我在晋王面前多加美言几句。”刘守文知道不将今日之事说开,安存秀他们必是心存芥蒂,难收其心面上尽是感激之色。
“外臣教子无方,冲撞了世子与郡主,还请大王恕罪。”刘守文对着耶律倍又是一番深躬赔礼。
耶律倍在接到侍卫们的禀报与后面兀欲的哭诉后,自然也是怒火直冒,奈何形势比人强,只得隐忍了下来,装着若无其事。
暂时安抚兀欲一番后,耶律倍还是前来赴宴。
兀欲赌气没来,自己去了安存秀府中与甄清婉为伍。
儿子内心是什么想法,做父亲的自然清楚,只是他此时也不能在乎了。
萧勒兰却是迫于兄长面子,加上安存秀也会参宴,所以还是跟着过来了。
“没事,男儿顽劣自是难免的。”耶律倍强笑一声说道。
安存秀与秦新却被他那句不日将去晋阳所惊住,秦新却是连那假装去厕所都忘了继续。
“将军适才所言去晋阳之事,为何我不曾听闻?”安存秀犹疑地问道,脸上尽是狐疑之色。
“昨日才来的飞马急报,正欲派人去通知你。呵呵结果存秀你自己来了沈州。今早不说,乃想趁着接风洗尘给你一个惊喜。安节帅已派出人马,就在这二日赶来迎接大王入朝,你也被要求一并觐见。”刘守文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以示亲热。
“诸位既然来了就请随我一行,正好免了我再去邀请。”刘守文笑了笑,指了指前方月亮门处。
走廊处灯笼高悬,星星点点。
前方侍女提了个红色宫灯带路,出了门,转了个弯行了三四丈便见有一小门,上面却是铁将军把关。
刘守文一招手,早有那中年管事上前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了密室之门。
侍女走了进去,将房间中的烛火点明。
却是一间差不多是刚才那大堂一半大小的房间。
但见房间之中除了一投壶空无一物。
见安存秀等人疑惑地看着自己,刘守文脖子颇为自豪地微扬,笑着解释道:“此乃我藏酒之所,名曰酒窟。”
他指了指地上,但见房间铺满了二尺见方的地砖,数目不知凡几。
“每块砖下都藏有美酒一瓯。越往里,酒越佳。”刘守文做了一个射壶的动作,“等下诸位可将壶置砖上,试投之,中者可得其酒。不限其量。”
众人闻言皆是兴趣盎然。
一炷香功夫后,众人已是回到大堂坐下。
各式酒瓯如流水般被搬了进来。
安存秀刚才赢了几瓯美酒,便欲罢手。
一旁的孙鹤却道:“久闻安振威神射,何不施展一二,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安存秀几番推脱无果,便将投壶放置最远处,一击而中。
那下方之物便是如今放在最显眼处的那鸳鸯莲瓣纹金执壶。
觥筹交错。
猜拳投壶。
在烤鹿肉被献上后,酒宴气氛达到了高潮。
那堆积如山的酒瓯在不知不觉中竟已喝光了一半多。
有些放浪形骸之辈竟开始光着膀子击碗高歌。
萧勒兰见夜已深沉,无心再陪在这酒宴中,加之心中有些牵挂兀欲,便起身告辞而去。
安存秀见状本能地站起身来便欲相送。
秦新拉住了他,低声道:“校尉你乃宴会贵客怎能就此离开,萧郡主自有契丹护卫相陪,你若实在不放心,我去相送好了。”
其实,秦新心中还有更深的担忧,这郡主若是去了晋阳,必为王室看重,若是有风言流语,对她与对安存秀都不是好事。
这边秦新向孙鹤告罪一声,说是饮酒过多,欲出门走动一二,醒醒酒。
孙鹤却站起身来,不由分说,一把抓起秦新胳膊说道:“秦都头这是要借故逃酒避席吗?”
秦新眼见萧勒兰已在一干护卫陪伴下走出大堂,无奈只得以实情告之说是要护卫郡主回去。
“也罢。”孙鹤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别的酒不饮可以,这安振威独占鳌头的美酒,你总要饮了一杯再走吧。”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刘守文。
刘守文取了那鸳鸯莲瓣纹金执壶向安存秀走了过来。
场中其他人便默契地安静下去注视着此间动静。
正对着安存秀等人,刘守文微叹了一口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此酒我珍藏了数载,本是献给家父的。如今即为存秀所得,美酒配英雄,不失为一段佳话。”
“来,给诸位换上玉碗。”刘守文大声喊道。
早有侍立一旁的侍女们闻言立刻疾步而入将众人身前的金杯换做了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玉杯。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刘守文打了个酒嗝,歪着头斜着脸笑了一声,“吾这美酒乃是你们最熟悉的汾酒,需用玉碗,方显其味。来来,满上。”
说罢,他便右手执壶给安存秀、秦新碗中倒满了美酒。
酒如琥珀,盛在玉碗之中,在火烛照耀下,外有脂光流连,内有宝光闪烁,却是增添几分古朴的雅致,让人有一种忍不住一口吞下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