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前几日归家,牵了一头牛与三只羊,还有一些钱财,说是军中赏赐。”赵老丈眯着狡狯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对岸之人并无半点为钱财骚动眼红之意,这才放下心来,又大手一挥将偌大一片水田尽皆囊括,不无得意地继续说道,“老朽又用钱财换了这边五十亩田,将自家田地连成一块。”
“令郎此行定是立下殊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安存秀交口称赞道。
这倒不是他奉承老者,三河城人均赏赐便是牛一羊三,外加钱二十贯。
本来此地一亩田至多只能卖三百文,自从引进水稻亩产量翻了数倍,加上本地久未遭兵火,故而田地的价格一路飙升,短短数年已是一贯一亩的价格,五十亩田至少也要五十贯钱。
多出来的三十贯,都是得拿战功去换的,故而安存秀才去称赞赵二郎。
果然,人不可貌相。
别看这老者只是穷乡避壤的一介老农,但是看他对儿子的安排便已掌握了这个乱世容身发家的正确途径——从军或者经商。
前者不必多说,自是拿性命搏个前程,这是历朝乱世证明行之有效的途径。
而经商这途,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对。
比较自秦相吕不韦密谋篡国之后,历代封建王朝统治者都将商人压得死死地,更是将《管子》的“士农工商”奉为圭臬,将商人地位贬在最低位,后世的朱明王朝是执行这条规定的最严的一个王朝。
但是莫要忘了,这是五代,诸侯割据混战的五代,有势力的军阀们占据着大大小小的疆域,自立为王为侯。
你的领地有盐但是没茶叶,他的领地有茶叶但是缺粮,有粮的又没有铁或者马,诸如此类。
各地诸侯为了治下的老百姓能够正常生活过日子,不得不大肆鼓励通商,互通有无之时,也能赚上不少赋税。
于是各地商人在统治者有意的扶持下,地位和财富也是与日俱增,套用后世的一句话便是,他们是站在风口上的猪,从此一飞冲天。
自己强忍着杀人的冲动,将吴知世的儿子吴修文关押在青龙寨,胁迫吴知世为自己所用,所为者何?
其中一点还不是想利用吴知世的关系与交易网络将此次索要来的牛羊尽量以高价卖向其它州郡王国。
江南那边耕作是迫切需要用畜力来解放人力的,牛运到了那边便能卖上高价。
若是卖不出去,每天供应的草料谷物都是一笔不容忽视的开支,到了冬天便只能宰肉来卖了。
是时候招一批有经验的水手来三河城了,三河城完全可以在靠海的位置寻一水质条件好的港湾修建码头建立商运贸易船队。
这时候早就有阿拉伯商人跨越印度洋来到泉州、广州做生意,便是登州那边也有船沿海岸线航至高丽新罗,所以航海技术是不存在问题的,只要有熟手,配合上自己的指南针,完全可以新建数条航线,北及高丽,东至日本,南下番禺、交州的,没有了中间商,自己还不赚得盆满钵满。
“夏日炎炎,据我所知,你们双城县的水都没有本县这么多,你们不用灌溉庄稼吗?”安存秀有些好奇,满面微笑询问那些力夫。
“回,回禀郎君,某是双城县铁匠某姓杜,实在是在在那里活不下去了才背井离乡出外讨条活路。”见这些贵人没有为难之意,之前洗脸的那中年汉子鼓起勇气回答道。
“他们都是城外的庄稼户,家中实在没多少吃食了,这才将口粮都留给家人,出来混口吃食。”杜铁匠伸手指了指身后众人。
“我们那种的是黍子,用不了灌水。”一个年轻的农户也大胆出言解释道,“往日这时也是要在家打猎砍柴补贴家用,但是今年实在是,实在是....”
他身后有人悄悄地拉扯他下裳一下,让他说不下去了。
安存秀瞧得分明,那人面目与年轻农户依稀有几分肖似,只是脸上皱纹更多,满面愁容,心事重重,神情也要沧桑麻木不少。
安存秀见此情景,心中便猜测到了这群人的身份——逃户。
他们的家属应该就在附近的山上或者某个隐蔽之处,等待男人找到容身之所或者带来吃食。
“让兄弟洗涮下马匹,休息一阵再走。”安存秀回头吩咐道。
阿玉喜点了点头。
黑骑们纷纷散开,牵着马匹往小溪下游走去,他们准备在那里洗刷马匹,给马儿喂些清水。
田主,刚才那个有些肥胖的老者飞快地跳下小溪,又以完全不似老人的矫健速度爬上了对岸,来到了黑骑这边。
“诸位郎君,可去我家田边大树下息荫。”赵老丈指了指路边那一排排枝繁茂盛的榆树,“喂马就交给老朽吧。”
不等众人反驳,他连忙扭头对着雇工们着急地喊道,“嘿,你们赶紧把翻水车架到这边来。”
雇工们连忙将一具具颜色或黑黄或淡白的新老不一的翻水车从小溪对面挪到了马路一侧。
很快一条条的水龙冲上半空约二尺,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白花花的闪着光芒的弧线轨迹,又依着惯性往前冲出一段距离,掉落在道路的另外一侧,哗哗地流入下方稻田中。
不用费事寻找斜坡牵马下到溪中喂水,黑骑们也乐享其成。
他们盛了清水给马匹用湿布洗了洗马鼻,便寻了个阴凉之处自己休憩去了,任由马匹自己喝完溪水后,悠闲地啃食着溪边青草。
马身上大汗淋漓,此时不能洗澡,也不能喂精粮。
萧勒兰站在水龙前很是犹豫了一阵,她觉得这些水是从那些人用脚踩上来的,虽然脚没直接浸泡在内,但是刚才他们就是赤脚在这溪水里踩来踩去的,多少有些膈应。
更关键的是其中大部分老翻水车从库房匆匆被翻出就被拿出用,上面不少的积灰与蜘蛛网都还残存着,更是让人难以接受。
兀欲却没有这么多的顾虑。
他欢呼雀跃冲向那些水柱,眼中满是新鲜好奇,一会用这个水柱洗洗脸,一会又在下一个水柱那将那不多的头发洗的漆湿,浑然不觉那些雇工们看见他那契丹发型时,眼中复杂难明的眼神。
终于眼见其他人都在用水洗脸,萧勒兰还是挑了一处用今年新木匆忙打制的翻水车匆匆用水洗了一把脸。
“诸位郎君,且过来坐一会,喝喝水,拉些家常。”安存秀站在溪边的一棵灰褐色的斑驳歪脖柳树下微笑着向那些雇工招手道。
很明显,这处凉荫处是其他人特意留给他的。
微风拂过,墨绿色的柳枝随风飘舞。
“赵老丈,让他们歇一会,应该耽误不了多大功夫的,可以的吧?”安存秀扭头歪向一侧朝老者说道。
老者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木铲,他略带尴尬地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油汗,满脸讨好地笑容,佝偻着身躯:“郎君这是说哪里话,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萧勒兰洗完脸,将粘在眼角处的一缕秀发拨拉到耳垂后面,眼见兀欲早就钻进了溪边的柳荫处,便也款款向安存秀走去。
歪脖柳树应该有了数十年的树龄,但是占地却不是很大,枝条大多半临溪而伸,垂下无数道墨绿丝绦,身处道旁,若是占地过多,人们岂会容它放肆。
不大的地方此时却站了安存秀、兀欲、秦新与阿玉喜四人,再加一个萧勒兰亦是勉强可以的,却不可能容下那十几人的。
安存秀索性走出柳荫,等着那些雇工的到来。
兀欲从身上掏出一块米饼,就着清水吃着。
这是青龙寨特有的甜点,用大米炒熟后混着芝麻加上蜂蜜所制。
萧勒兰觉得这个甜点太硬,嚼久了,牙帮会酸软,兀欲却很喜欢里面的焦香与脆干,所以随身带了一些。
那些雇工离了安存秀十五尺远的地方,便停下脚步,神色拘谨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个官家人要说什么。
“过来点啊,”安存秀又冲他们招了招手,“我又不会吃人。”
这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并没有让众人哄笑,他们两脚小步地挪动着,眨着眼睛,往前走了一尺来远,便又乱纷纷地停下了脚步。
安存秀撇了撇嘴,摸了摸鼻尖,这是他无奈或尴尬时会不自觉地一个习惯动作,往前走去,走近众人。
兀欲咬着米饼好奇地亦步亦趋跟着后面,腮帮子高高隆起如同一只偷食物的小老鼠。
“大家不用紧张,我就跟你们扯扯家常而已。”安存秀向诸人说道。
“杜兄可能忘了某,我去年路过贵县,可是曾在你那修过马蹄铁的。”安存秀拍了拍杜铁匠的肩膀,满脸亲热诚恳的笑意。
杜铁匠一脸狐疑地看向他,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却记不清以前是不是这个面容,但是脸上紧张之情却也缓解了不少。
其实去年安存秀去给刘守文送礼时,确实路过双城县,也的确修过马蹄铁,但是不是他亲自去的,他在县衙后院与县令赵在礼喝酒,是刘良找的铁匠。
在安存秀的印象中,赵在礼喜欢做生意,青龙寨有部分货物都是借他之手销往外地,加之他是刘守文的亲信,故而安存秀特意跟他结交,有一定的交情。
马蹄铁是安存秀根据后世的记忆捣鼓出来的,虽未刻意保密,也并未大肆宣扬,那是杜铁匠第一次接触马蹄铁,故而印象深刻。
“去年杜兄的生意还算红火,日子并不算难过,为何今日要出外谋生?”安存秀好奇地问道。
“这......”杜铁匠迟疑着,终究还是不敢说些什么。
“可是新来的县令又加了杂赋?”安存秀单刀直入,把盖子揭开。
杜铁匠先是点了点头,旋即摇了摇头,说道:“县尊还是之前的赵县尊。”。
“嗯?”安存秀如坠迷雾,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他搞不懂对方一会点头,一会摇头是什么意思。
“县尊勒令每户加钱一千。又命田亩每亩增加二千钱。民户交不出钱,便命人当街鞭打,逼得他们贱卖家产抵税。老百姓实在交不出钱,只得纷纷弃家外逃,我这个铁铺也没生意了,只得也背井离乡求条活路。”
杜铁匠深吸了口气,心一横,将整件事说了出来,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对面这个军官到了前面自会知道缘由。
赵在礼是武将为文职,掌一县大小之事,颇为贪钱,赋税颇重,但老百姓还能勉强存活。
为何他该换任不换任,而且突然如此暴虐了呢?安存秀还是很有几分不懂。
“今年四月,赵县尊要离任了。城中百姓欢喜万分,奔走相告,不少人还燃烧爆竹,大家都说‘这下可算是拔了眼中钉了’。”杜铁匠满脸尴尬地说道。
“后面这话传到了赵县尊耳中,他勃然大怒,发誓要狠狠报复。听说花了一大笔钱给到州里,请求留任。州里也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他就给县中百姓加了这笔钱,说是‘拔钉费’。”杜铁匠满脸苦涩。
在后世有“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一说,但在这五代,无论是县令还是刺史由于通常都是军政一起抓,故而其权力要远大于其他朝代的同僚,县令都可以轻而易举灭人满门的。
安存秀听后也是无语,尽管他也很是同情他们的遭遇,却也爱莫能助,自己与赵在礼现在只是平级而已,管不了他的作为,最多只能上本奏折举报他的行为过分而已。
可是无论刘守文或是晋阳城都不会将此太作一回事。
在他们眼中,自己人的颜面与性命才是第一位的,别的都可以忽略。
往年晋王派往幽州以护卫为名,实则是监督刘仁恭的一千鸦儿军士兵在那行为不法,干出了强抢民女,草菅人命之事。
最先投附晋王的幽州中军都指挥使高思继看不顺眼,由是整顿军纪,连续杀了好几人。
幽州的剩下的鸦儿军士兵大为惶恐,一状告到了晋阳。
晋王由是大怒,命刘仁恭必须严惩,高思继由此被刘仁恭撤掉了中军都指挥使的职位,刘仁恭趁机掌握了一部分幽州兵权。
此时,高思继的长兄任先锋军指挥使,他的弟弟担任后军都指挥使。
可后面不知道怎么回事,高思继却在驿馆中将晋王派往幽州的心腹将领——那一千鸦儿军的五院军将燕留德杀死。
此举算是捅了马蜂窝。
晋王直接派出使者质问原因,威胁刘仁恭不处理好这件事,就会撸了刘仁恭的节度使一职。
刘仁恭便命人将高思继兄弟全部以商量军机为名诳进府中,全部杀死。
至此原幽州军势力被刘仁恭几乎全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