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炸雷般的咆哮,人群如同被巨斧劈开的潮水般,“哗啦”一声向两边急急分开,露出中间一条通道。
只见张飞身披玄甲,胯下一匹神骏的黑鬃马,如巨人般撞入视线。
他豹头环眼,虬髯戟张,此刻满面怒容,仿佛一尊随时要喷火的煞神。
身后跟着数十名剽悍的亲兵,个个手按刀柄,杀气腾腾。
张飞策马直至蔡府大门前,勒住缰绳。
那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踏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
这威势,吓得围观人群又齐刷刷退后几步,连蔡錡老母的抽泣声都吓得噎住了。
“德固!”
张飞声如洪钟,震得门楼上的筒瓦颤了起来。
“你杵在这儿跟个门神似的作甚?哭哭啼啼,像个娘们!到底哪个不长眼的龟孙敢欺负俺老张的粮官?给俺指出来!”
他目光如电,扫过紧闭的大门和门前凄惶的蔡錡家小,最后落在蔡錡那张悲愤交加的脸上。
蔡錡见是张飞,如同见了主心骨,眼眶瞬间红了。
声音带着哽咽,指着那紧闭的大门道:“三将军!是里面,蔡雍!他辱我投敌,将我老母妻儿逐出家门……”
话音未落,张飞已勃然大怒!
“放他娘的狗臭屁!”
他猛地一夹马腹,那黑马向前窜出几步,几乎要撞上大门。
张飞俯身,抡起那砂锅般大的拳头,裹挟着风雷之势,“砰!!!”一声巨响,狠狠砸在那厚重的朱漆大门上。
整扇大门剧烈地震颤起来,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楣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门内似乎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
“蔡雍老匹夫!给俺滚出来!”
张飞收回拳头,对着门缝咆哮,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门板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蔡德固现在是我大哥帐下的功臣!管着几万大军的吃喝拉撒!没有他,你蔡家祖坟都得让人刨了!还敢骂他背主?背谁的主?背那个篡汉的曹贼吗?!俺看你才是数典忘祖,认贼作父的狗东西!”
这一通咆哮,酣畅淋漓,如同惊雷滚过襄阳城南的天空,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字字句句都砸在蔡氏所谓的“清誉”和“忠义”上,更把“投敌”的帽子狠狠扣回蔡雍自己头上。
人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和喝彩声。
文休跟在诸葛均身后,混在人群边缘,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直呼:“三将军骂人……真乃一绝!”
就在这时,诸葛均分开人群,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快步走到张飞马前,拱手道:“三将军息怒!何事如此动气?”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箱笼和蔡錡的老母妻儿,眉头蹙起。
转向蔡錡,语气温和却带着力量:“德固兄,这是怎么回事?令堂年事已高,岂能受此风寒惊吓?快快将老人家扶起,寻个避风处安置要紧。”
他一边说,一边对文休使了个眼色。
文休立刻会意,连忙上前,与蔡錡的家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那瑟瑟发抖的老妪扶起。
又招呼着亲兵帮忙收拾散落的细软。
张飞见诸葛均到来,怒气稍敛。
但依旧对着大门吼道:“维先你来得正好!这蔡家老狗,竟敢把德固的老娘孩子赶出来!还污蔑他是叛徒!你说该不该打?!”
诸葛均连忙安抚道:“三将军且慢动手,蔡氏乃襄阳名门,或有误会,还需问个明白。”
他转向紧闭的大门,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透门板:“里面可是蔡雍先生?在下诸葛均,烦请开门一叙。左将军治下以仁德为先,纵有家事龃龉,亦不该如此苛待老弱妇孺,寒了忠义之士的心肠。若真有冤屈,自有法度公断,堵门闭户,非君子之道,更非大族之风。”
这番话,软中带硬。
既点明了刘备的立场,又强调了蔡錡的身份,更暗指蔡雍行为失当,最后将“家事”提升到了“公断”的高度。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数个呼吸。
终于,“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扇刚刚承受了张飞重拳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声音发颤:“诸…诸葛军师,张…张将军…我家主人…请…请入内叙话…”
显然,张飞的拳头和诸葛均的话语,共同撬开了这扇傲慢的门。
诸葛均微微一笑,侧身对张飞做了个“请”的手势:“三将军请,今日之事,还需您这尊‘镇山太岁’主持公道。”
他特意加重了“镇山太岁”四字。
张飞重重哼了一声,将缰绳丢给亲兵,捋了捋袖子,大踏步就往门里闯。
口中兀自骂道:“哼!早该开门!再磨蹭,俺老张拆了你这破门楼!”
诸葛均紧随其后,文休也连忙跟上。
蔡錡看着诸葛均镇定自若的背影和张飞那雄壮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又看了看被文休安置在一旁、惊魂稍定的老母妻儿,眼中涌上复杂的热流,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砰”然合拢,将门外嘈杂的人声与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门轴转动发出的滞涩摩擦声,仿佛在诉说着这座百年府邸的固执与沉重。
门内,光线骤然一暗,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尘土和淡淡熏香的、略带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巨大的阙门,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瑞兽云纹,虽显气派,却因缺乏打理而蒙尘黯淡。
阙门两侧是通往内院的回廊,廊柱黑漆剥落,檐角蛛网暗结,透着一股没落豪族的暮气沉沉。
偌大的前院空寂无人,只有几只受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从枯萎的藤架上仓皇飞走。
管家佝偻着腰,脸色惨白如纸,在前面引路,脚步虚浮,时不时偷眼觑向身旁铁塔般的张飞,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张飞环眼圆睁,鼻息粗重,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重锤敲击在蔡府的心脏上。
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曾经煊赫一时的府邸,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哼!好大的架子!躲在这乌龟壳里充什么大瓣蒜!”
诸葛均紧随其后,袍角在微凉的空气中轻轻摆动。
他面色平静,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
庭院的空旷、管家的惊惧、空气里的腐朽……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印证着他的判断:襄阳蔡氏,早已外强中干,徒留一个空架子。
文休按剑走在诸葛均身侧,年轻的面庞紧绷着,警惕地观察着任何可能的异动。
穿过一道垂重门,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宽阔的正厅院落,夯土地面,古柏森森。
正厅檐下,一个身着赭色锦袍、须发花白的老者,被几个同样衣着体面、面色惊惶的族中子弟簇拥着,正强作镇定地站在台阶之上。
为首的老者,正是蔡瑁的堂叔,如今蔡氏宗族名义上的话事人——蔡雍。
蔡雍年约六旬,身形清瘦,颧骨微凸,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透着精明的算计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色厉内荏。
他努力挺直腰板,试图维持住世家大族的威严,但微微颤抖的胡须和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看到张飞那如同凶神般的身影闯入视线,他瞳孔猛地一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蔡雍老匹夫!”
张飞根本不等对方开口,声如炸雷,直指台阶。
“俺问你!你凭什么把德固的老娘妻儿扫地出门?!她们是偷了你蔡家的金,还是挖了你蔡家的坟?!嗯?!”
这劈头盖脸的喝问,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煞气,震得蔡雍身后的几个年轻子弟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蔡雍也被这气势所慑,呼吸一滞,但他毕竟是老狐狸,强自压下心头的恐慌,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张将军息怒。此乃我蔡氏宗族内部事务,不敢劳烦将军过问。”
他刻意加重了“宗族内部”四个字,目光转向诸葛均,带着一丝世家惯有的倨傲。
“诸葛小军师明鉴。蔡錡背弃旧主,转投刘豫州,此等行径,于蔡氏门楣有辱!我蔡氏诗礼传家,岂能容此不忠不义之人归宗?将其母逐出,亦是遵循族规,清理门户,以正视听!并非苛待老弱妇孺。”
“放屁!”
张飞暴怒,上前一步,巨大的身影几乎将蔡雍笼罩。
“狗屁的不忠不义!你蔡家当年跟着刘荆州,刘荆州尸骨未寒,你们就腆着脸去抱曹贼的大腿,把荆州拱手送给曹操的时候,怎么不讲忠义?!现在德固弃暗投明,跟着俺大哥匡扶汉室,这才是大忠大义!你倒好,舔曹贼的腚沟子舔惯了,反过来说忠臣是叛徒?俺看你才是不忠不义、认贼作父的老狗!”
张飞骂得酣畅淋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蔡雍脸上。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蔡雍和他身后族人的脸上。
蔡雍被骂得面皮紫涨,浑身哆嗦,指着张飞:“你……你……粗鄙!休得污言秽语,辱我门楣!”
“门楣?”
诸葛均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清冷,瞬间压下了场中的纷乱。
他缓步上前,与张飞并肩而立,目光平静地直视蔡雍,唇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悲悯的笑意。
“蔡公口口声声蔡氏门楣,忠义清誉。敢问蔡公,当年曹操兵临襄阳,蔡瑁将军开城献降,致使刘荆州基业一朝倾覆,此等行径,于蔡氏门楣何如?于汉室忠义何如?”
蔡雍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脸瞬间由紫转白。
诸葛均的问题直指蔡氏最大的痛处和原罪。
他嘴唇翕(xī)动,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诸葛均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蔡雍:“蔡瑁将军所为,是宗族抉择,成王败寇,尚可归于时势。然则,蔡錡!”
他侧身一指跟在后面、双目赤红、紧咬牙关的蔡錡。
“他不过一介旁支子弟,在家族倾轧中被排挤驱逐,身如飘萍!”
“他凭何要为蔡瑁将军当年的选择背负骂名?他凭何不能另择明主,为自己、为妻儿老小挣一条活路?”
“他如今在左将军帐下,兢兢业业掌管数万大军粮秣,保境安民,此乃实实在在的功业!比之某些空谈门楣、坐吃山空、只会对内倾轧的所谓‘家主’,何者更无愧于蔡氏先祖?!”
他的话语字字铿锵,逻辑清晰,如刀似剑,将蔡雍赖以支撑的“忠义”和“门楣”批驳得体无完肤。
更将矛头直指蔡雍自身——坐吃山空、对内倾轧!这是赤裸裸的揭露和羞辱!
院中一片死寂。
连张飞都暂时收住了怒骂,有些惊异地看向身边这个平日里在他面前表现得畏畏缩缩的小军师,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锋芒与威压,竟丝毫不逊于千军万马。
文休更是心潮澎湃,眼中满是敬服。
蔡雍身后的族人们,有的羞愧低头,有的面露不忿,却无人敢出声反驳。
诸葛均的话,戳破了他们赖以维持体面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至于你,”
诸葛均的目光重新落回面无人色的蔡雍身上,语气恢复了平淡,却带着更深的寒意。
“将年逾古稀、于蔡氏有功的老夫人,连同懵懂幼童,于寒风中逐出府门,弃于街市,受尽世人指摘。此举非但毫无仁德可言,更是灭绝人伦!此等行径,莫说玷污蔡氏门楣,便是寻常市井之家,亦为之不齿!蔡公,你还有何颜面在此高谈‘清誉’二字?”
“我……我……”
蔡雍浑身筛糠般颤抖,指着诸葛均,又气又急又怕,一口气堵在胸口,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身后的子弟慌忙搀扶。
就在这时,一直强忍屈辱和愤怒的蔡錡,猛地挣脱了搀扶他的文休(文休本意是防止他冲动)。
几步冲到台阶前,对着摇摇欲坠的蔡雍,“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叔公!”
蔡錡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泪般的控诉和深沉的悲怆,他不再看蔡雍,而是仰头对着阴沉的天空,对着这象征着蔡氏荣耀与腐朽的厅堂,大声吼道:
“我蔡錡,今日在此,以血为誓!我蔡錡一支,自今日起,与襄阳蔡氏本宗,恩断义绝,再无瓜葛!我之忠义,只付汉室,只付左将军,只付诸葛小军师!苍天厚土,列祖列宗在上!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吼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带着决绝的悲壮,震得所有人心头一颤。
话音未落,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错金短刀,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割向自己左手掌心!
“德固不可!”
诸葛均和张飞同时惊呼出声。
文休反应最快,如猎豹般扑上,但还是晚了一步!
锋利的刀刃划破皮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出现在蔡錡掌心,殷红的鲜血汩汩(gǔ)涌出,滴落在青灰色的石板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蔡錡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任由鲜血流淌,只是死死地盯着蔡雍,眼神冰冷如九幽寒冰,再无半分对宗族的眷恋。
那眼神,让原本气得发昏的蔡雍,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他知道,这个旁支子弟,是真的彻底斩断了与襄阳蔡氏的联系,并且,以血为祭,种下了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