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龙顾不上擦汗,几步跨进院子,那双拉惯了洋车、看惯了北平城犄角旮旯的眼睛,此刻像不够用似的,贪婪地扫视着这方方正正的前院、整齐的房舍、结冰的小池,还有院角那几株他叫不出名字的苍劲树木。
“好!好地方!真他娘的好地方!”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震得嗡嗡响,平日里沉默寡言、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汉子,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他说道:“周爷于二爷,我王金龙……。”他喉咙哽住,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这个铁打的汉子,终究还是没忍住,在属于他的新家门前,像个孩子般无声地哭了。
冯氏抱着孩子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王金龙猛地抹了把脸,转过身,脸上是泪痕,也是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他指着那辆被他视若生命的洋车,大声说:“以后,我这宝贝车就停在这影壁后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喽”。
他的笑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也感染了所有人。
刘大娘破涕为笑,冯氏抱着孩子也笑了,谢秀莲拉着弟弟,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明媚笑容,连一向矜持的荣三爷,嘴角也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这座两进的小院里,驱散了角落里的阴影,也仿佛驱散了笼罩在这些人身上多年的阴霾,破败拥挤的羊尾巴胡同尾巴尖儿,连同那些浸透了苦难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彻底吹散。
我说道:“拉车的事看您心情,荣三爷,您是见过大世面的,这几年您管着这及家人,后续三五年的生活用度都在我身上,等我这单生意干完,再给你们四百大洋,这钱我们兄弟用不着,你们不用客气,之后去南方您可以带着这几家人干个店面营生,小烟子我也会教一些本事,比如风水堪舆和医道,但恐怕我们留在这里时间有限,也就能教授一些皮毛,还要看他的天赋,等到了南方,您要照顾金龙大哥一家,给刘大娘养老,看合适的把秀莲寻个好人家。”
荣三爷说道:“您放心一定办妥,而且要是本钱不够,我还有这几个盘子能出手,在南边也一定有识货的行家。”
我说道:“您的念想您就留着,我想想办法,除了钱钞看看能不能给大伙找个流水的买卖。“
罗家的伙计手脚麻利,很快便寻来了几个短工,帮着把几户人家那点可怜的家当搬进来安置,又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空置的宅院仿佛被注入了生气,虽依旧清冷,却已有了家的模样。
前院东厢房归了王金龙一家三口,刘大娘住了西厢房,荣三爷坚持不肯住正房,最终选了东耳房,我和二呆暂时在正房落脚,毕竟龙昌货行的事还未了结,需要一个商议对策的地方,西耳房则归了谢秀莲和谢晓烟姐弟,内院的东西厢的小耳房空置,门房和倒坐房都留着待日后安排或先堆放杂物。
荣三爷站在重新擦拭干净的正厅里,环顾着这比羊尾巴胡同耳房不知宽敞明亮了多少倍的空间,蜡黄的脸上带着一种沉静的满足,他对我拱手道:“周先生安排得极妥当,您放心这几年我必当尽心顾好这宅院,也照看好金龙一家、刘大娘和秀莲姐弟,待您交付了那四百大洋,加上您之前给的和罗掌柜垫付的房款结余,再变卖些我的字画旧物,足够我们在南方寻个安稳地界儿开个小店了,至于秀莲的终身,荣某定当留心,寻个忠厚可靠、能善待她过往的人家。”
我点点头,荣三爷这份稳重和担当,让我放心不少:“有三爷这句话,我就安心了,等我和我兄弟走了您就住正房,让他们姐弟一人一个房间,小烟子的事,我会尽力教他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但能学多少,看他自己的悟性和心性了,至于流水买卖不急,等穆掌柜事了,我自有计较。” 我指的是那批被邪物裹走的阴丹士林布,若能寻回,或许能成为他们南下的第一桶金,当然这话现在不便明说。
夜色渐深,奔波了一天的街坊们终于在新家的炕上沉沉睡去,前院内院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偶尔掠过屋檐的轻响,但我们并不冷,各个房间火炉里都是罗家送来的新煤。
我和二呆在正房东屋的炕上对坐着,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低声商议着三天后去龙昌货行除鼠寻布的细节,二呆精神头很足,摩拳擦掌,胸口的伤似乎已无大碍。
就在这时,外间堂屋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似乎有些犹豫,紧接着,是两声怯生生的敲门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谁?”二呆警惕地坐直了身体。
门外传来谢秀莲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周爷,于二爷,是我,秀莲。”
我和二呆对视一眼。二呆冲我挤挤眼,脸上露出促狭的笑,低声道:“哥,送上门来了?这深更半夜的您有什么事?你我都懂。”
我没理他的混话,起身下了步床,拉开了房门,门外廊下,谢秀莲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却依旧打着补丁的蓝布旧棉袄棉裤,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她低着头,双手紧紧绞着一个用粗布缝制的小小针线包,在清冷的月光下,身影显得单薄又紧张。
“秀莲?这么晚了,有事?”我放缓了声音问道。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月光照在她清秀却依旧苍白的脸上,能看到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双手捧着那个小小的针线包,往前递了递,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说:“这…这是我自个儿纳的几双鞋垫,针脚粗笨,您二位别嫌弃。”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带着哭腔:“我知道我爹不是东西,我命贱。可周爷您救了我,还给了我和弟弟新家新名字,我没什么能报答的,就这点不值钱的手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