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盘子上,粉彩绘着喜鹊登梅,釉色温润,画工精细,绝非寻常百姓家的粗瓷。
再看另外三个,粉彩菊蝶、青花竹林、青花幽兰,梅兰竹菊四君子纹饰齐全,形制规整,胎釉细腻。
我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指着盘子问:“这盘子确实漂亮啊。”
刘大娘正乐呵呵地收拾碗筷,闻言赶紧摆手:“嗨哟,周爷好眼力,就我们这几家那点家当,砸碎了卖也换不来这么精细的物件儿,这都是荣三爷的。”她朝东屋努努嘴,接着说:“三爷听说今儿包饺子答谢您二位,特意开箱子拿出来的,说是好饺子得配好盘子,才不算糟蹋。”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荣三爷身上,他正端着一小杯饺子汤,慢条斯理地啜饮着,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王金龙凑近了细看,黝黑粗糙的手指想摸又不敢摸,啧啧称奇:“哎呦,这画得可真俊,鹊儿跟活的似的,三爷,您这盘子怕不是宫里流出来的吧?”
老烟鬼也伸长了脖子,浑浊的眼睛里贪婪和算计的光芒一闪而过,嘴里嘟囔:“乖乖,这玩意儿要是换了钱,都够一家子吃一年”。
冯氏抱着孩子,小声惊叹:“金龙,三爷的东西真是好看。”
对于古玩是咱的本家买卖,二呆耳濡目染也懂瓷器,看这架势也知道是好东西,他抹了抹嘴,和我对了下眼神,之后冲荣三爷嘿嘿一笑:“三爷,讲究人啊,吃顿饺子还整出花来了,谢啦。”
荣三爷放下杯子,声音温和依旧,带着点旧时官话的腔调:“几件旧物罢了,蒙尘已久。今日周先生平安归来,于二爷伤式得愈,又有罗家酬谢,是咱们院子的喜事。好器配美食,也算物尽其用。”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他不紧不慢道:“周先生似乎认得这盘子?”
我拿起那只粉彩鹊梅盘,翻过来看底足,青花双圈内,端正的楷书款识赫然在目,大清道光年制,再看旁边那只菊蝶盘,底款则是更少见的慎德堂制四字矾红楷书款,青花兰竹两盘也是标准的道光官窑款。
我放下盘子,语气平静的说:““道光官窑,粉彩梅菊,青花兰竹,四君子成套,慎德堂制更是道光爷御用堂号款,非寻常官窑可比。三爷您这套盘子,在这年头可是能换不少硬通货的宝贝,如此贵重之物,拿来盛饺子,未免太委屈了。”我的语气带着玩笑意味,但话里的分量却让院子里的空气安静了一瞬,
我这话一出,王金龙、刘大娘等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虽然不懂具体价值,但官窑、御用、硬通货这几个词砸下来,分量足够重,看向那四个盘子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敬畏,仿佛那不是盛饺子的家伙什,而是金疙瘩。
老烟鬼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盘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要不是荣三爷就坐在那儿,估计他能扑上去抢。
荣三爷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追忆之色,他缓缓道:“周先生好眼力,是道光官窑,慎德堂的东西。不过再好的物件,也不过是身外之物,死物罢了,搁在箱子里是蒙尘,拿出来盛顿热乎饭,能让大家伙儿高兴高兴,能配得上周先生今日的辛劳,便不算委屈,比起…”他话没说完,只是微微摇头,端起杯子又喝了口饺子汤,那未尽之意,仿佛在说比起他失去的,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沧桑与落寞,那慎德堂制的盘子在他口中,仿佛真的只是个盛饺子的普通物件。
二呆听得直咧嘴,冲我挤眉弄眼,低声道:“哥,这荣三爷深藏不露啊,落魄贝勒爷?”
我深深看了荣三爷一眼。这个落魄旗人,平日里沉默寡言,靠着替人写书信黄历糊口,住在这破败杂院,竟藏着如此贵重的御窑瓷器,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拿出来用。这份气度,这份对身外之物的淡泊,都绝非寻常破落户可比,他的身份,恐怕远比我们看到的复杂。
“三爷豁达。”我对他拱了拱手,不再多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尤其在这乱世,能活下来已是不易,藏着点秘密再正常不过,只要他不妨碍我们,这盘子背后的故事,暂时不必深究。
刘大娘和王金龙他们则被荣三爷这豁达震得有些懵,小心翼翼地把盘子收起来,用清水洗了又洗,仿佛生怕碰掉一点瓷片,最后恭恭敬敬地捧着送回了荣三爷屋里。
一顿饺子宴,在荣三爷这四只价值不菲的官窑盘子带来的小小震撼中结束了。
杂院重新恢复了平静,但一种微妙的氛围却在悄然滋生老烟鬼看向荣三爷那屋的眼神更加闪烁不定,王金龙和刘大娘对荣三爷的态度也多了几分不自觉的恭敬。
我和二呆回到耳房,关上门。二呆摸着撑得滚圆的肚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随即又龇牙咧嘴地按了按胸口的伤处:“这饱饭吃得,伤口都跟着高兴了,哥,你说那荣三爷到底什么来头?那盘子真那么值钱?”
我靠墙坐下,从怀里摸出罗文山给的剩下的二十大洋,掂了掂听着里面悦耳的碰撞声,沉声道:“值钱是肯定的,道光官窑精品,又是慎德堂款成套的,在咱90年少说能换两万以上,让郭八走拍卖只怕还要翻个跟头,现下1927年…按行市搁琉璃厂至少也值一百大洋。不过这跟我们关系不大,眼下要紧的是你的伤,明天就去给你抓最好的药,你得给我快点好起来,咱哥们也不能老跟这泡着,想辙回去才是真的。”
二呆眼睛发亮道:“放心吧哥!为了早点回去,我也得赶紧把这身破皮烂肉养好。”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等我能动了,咱就去找那半颗黑心,那玩意儿肯定没跑远,说不定就藏在北平哪个犄角旮旯,或者又附在哪个倒霉蛋身上,还有把咱们扔这鬼地方的林老怪,想起来就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