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下人们也小心翼翼地从井台东南角挖出的坑中,起出了一具残缺严重、穿着破烂红布衣服的女性骸骨,骸骨的姿态扭曲连着砖瓦。
“这位姑娘,无名无姓,因你罗家先祖之私,受此无妄之灾,惨死于此。今日为你正名,厚葬于此,愿你怨气平息,早入轮回。”我对着这具骸骨沉声说道,然后示意下人将其小心地放入另一个铺着生石灰的墓穴中。
“填土,立碑。”我吩咐道。
下人们迅速将两个墓穴填平夯实,我又让罗文山找来两块未经雕琢的青石,亲自用朱砂笔在一块上写下:元孛儿只斤氏其其格郡主之灵位,在另一块上写下无名苦主之墓罗氏后人立碑谢罪。
两块简单的墓碑立在两个小小的坟冢之前。
我看着脸色依旧苍白的罗文山,沉声道:“罗掌柜,自今日起,每逢清明、中元,需备香烛纸钱、清酒素果,诚心祭拜此二位。七七四十九日内,府中茹素,禁杀生、禁喧哗,以此诚心,化解先祖罪孽,平息亡者怨气,在院子里供养一年,一年后迁坟到通州,找人看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下葬便可。令堂的病根已除,按我之前开的方子好生调养,辅以安神之物,自可慢慢恢复。那口井……”我瞥了一眼依旧盖着石板的古井,接着说:“用砂石封死永不启用,另寻水源,你家格局还行,不需要封煞敛财,之后也能得个平安小吉。”
“是!是!周先生大恩大德,罗某没齿难忘,定当谨遵教诲。”罗文山对着我深深作揖,又对着那两块新立的墓碑连连鞠躬,态度无比虔诚。
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口被封死的古井,黑水心的气息在井下石室被我湮灭后便消失了,它似乎只是短暂地被这里的怨气吸引,如同掠食者般汲取了力量,又悄然遁走,不知潜藏到了这座古老都城的哪个角落,但至少罗家这一趟事算是暂时过去了,如老太太的生机保住,我和二呆在这也总算站稳了第一步。
安排好了事儿,管家亲自派马车送我回了羊尾巴胡同的杂院,院门吱呀一声推开,我带着一身井底的阴寒湿气和浓重的疲惫,又踏进了这方破败的小天地。
天光早已黯淡,杂院里各家窗棂透出昏黄微弱的光晕,几道目光瞬间从门缝里、窗户纸上投射过来。
耳房门口,二呆倚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脸上还带着伤后的苍白,但眼神亮得惊人,显然他听到了动静,二呆问道:“哥怎么样?没让那红衣女鬼给你拖井里当压寨相公吧?”
我瞥了他一眼,没接这混不吝的茬,只说了句:“成了。” 声音带着脱力后的沙哑,身上那件棉袄湿透了半截,裤腿还往下滴着暗红的泥水,散发着浓重的腥锈和土腥味。
“哎哟!周爷回来了!”刘大娘第一个从她那小屋里钻出来,手里还捏着没缝完的盘扣,看清我的狼狈样子,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她扶着我说:“快!快进屋!这冻的!金龙家的,灶上烧的热水还有吧?给周爷匀一盆擦擦。”
王金龙也闻声出来,二话不说,架起我一条胳膊就往耳房搀,冯氏抱着孩子,赶紧去灶房倒腾热水,荣三爷站在自家门口,默默地看着,蜡黄的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就连老烟鬼那屋的门也开了条缝,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我,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大概是在盘算后续的大洋会不会分给他。
耳房里,二呆已经挪开地方,稻草堆上铺了层稍微干净点的破褥子,王金龙和刘大娘七手八脚帮我脱掉湿透冰冷的外衣,冯氏端来一盆冒着白气的热水,里面还兑了点烧酒。
“周爷,您先擦擦,去去寒气,我这就去和面!”刘大娘喜笑颜开,手脚麻利,脸上是这些天少见的松快,她接着念叨着:“今儿个托您和二爷的福,金龙买了三斤白面,割了二斤精肉,还有两颗大白菜,咱们包饺子,我们也尽尽心意,吃顿好的答谢您。”
二呆靠墙坐着,闻言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唾沫:“白菜肉丸儿的饺子?大娘,您是我亲大娘,见天喝棒子面糊糊喝的我看见黄色东西就要吐”。
热水擦过冻得发麻的皮肤,带来一阵暖意,冯氏又端来一碗滚烫的姜糖水,我灌下去,一股热流从喉咙直通胃里,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僵硬的四肢才慢慢活泛过来。
二呆眼巴巴地看着,也分到了小半碗,喝得龇牙咧嘴却一脸满足。
没多会儿,小小的杂院里就飘起了久违的、勾人馋虫的香气,白面在这年月算是精粮稀罕物,特有的麦香混着剁得细细的肉馅和白菜的鲜甜,在寒冷的冬夜里弥散开来,冲淡了煤烟和尘土的沉闷。
刘大娘和冯氏在院子当间支起了小案板,就着王金龙挂在槐树杈上的马灯昏黄的光,一个擀皮儿,一个包馅儿,动作麻利。
一个个胖乎乎、白生生的饺子飞快地排列开来,老烟鬼破天荒地没瘫在炕上,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鼻子一抽一抽地闻着,浑浊的眼睛里难得有了点活气。小烟子蹲在姐姐秀莲脚边,眼巴巴地盯着案板上的饺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秀莲低着头,默默地帮刘大娘递着东西,偶尔抬眼飞快地瞟一下耳房的方向,又赶紧低下,脸颊在灯光下似乎有了点红晕。
王金龙劈着柴火,荣三爷也难得没在屋里写字,背着手站在自己门前,看着这忙碌温馨的一幕,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饺子下锅,灶台大锅滚水翻腾,白气蒸蒸,陈醋和沈蒜被小心地分到各家豁了口的粗瓷碗里,王金龙抬出了一个木桌,大伙围坐一圈,四个大盘子里装着刚出锅的美味,周围只有呼噜呼噜吸溜饺子的声音,还有烫得直呵气的动静。
“香!真香!”二呆捧着碗,一口一个,烫得直跳脚也舍不得停,含混不清地嚷嚷:“有日子没吃过这么地道的猪肉白菜馅儿了,金龙大哥,你这肉馅儿剁得地道。”
王金龙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蹲在地上,捧着碗吃得头也不抬:“于二爷爱吃就行,这都托您和周爷的福。”
刘大娘也吃着,看着满院子埋头品尝美味的街坊,尤其是我们两个外乡来的后生,浑浊的眼睛里漾着水光,轻声念叨:“好,好,都吃,都多吃点,吃饱了不想家。”
老烟鬼吃得狼吞虎咽,噎得直抻脖子,秀莲默默递过去一碗饺子汤,荣三爷也端着他的碗,斯斯文文地吃着,脸上那份长久以来的灰败似乎被这顿热乎饭驱散了不少。
四盘子足有五斤饺子见了底,我这才看见盘子底下的花纹,我皱眉道:“这盘子?刘大娘是你家的?”
刘大娘说:“嗨,我们家也就有点粗俗器物,这都是荣三爷的盘子,花纹怪好看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