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耳房里弥漫着劣质烧刀子的刺鼻气味以及云南白药粉的辛辣,还有混杂那些稻草的味道。
二呆在剧痛和虚弱中沉沉睡去,呼吸粗重而不稳,胸口的纱布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都牵动着我的心弦。
我靠在冰冷的土坯墙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感受着身下稻草的扎人触感,还有这1927年北平冬天深入骨髓的干冷,这一切都真实得令人心悸,也荒谬得令我摸不到头脑,思考着也因为疲劳打了个盹。
过了几个小时,日光大明,透过报纸糊的窗户照进小屋,二呆醒转道了句口渴,我拿起那陶碗,热水已经冷透了,出去找刘大娘寻么了点开水沏上,兑成温乎的给二呆喝了点,便守在边上闲聊。
二呆说道:“我这伤要不要找个医院开点药?别再感染了?”
我点头道:“民国年间么,也有西药,等你恢复恢复,下午我去问问。”
说着话我脑中闪过一个更疯狂的念头,声音压得更低,接着说:“而且这里是1927年的北平离天津不算远,也许我们还能去看看。”
二呆猛地睁大了眼睛,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却哽在了喉咙里,闭上了眼睛,靠在冰冷的墙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虚弱和一股子混不吝的狠劲儿:
“行哥,我听你的先当几天病秧子,等老子缓过这口气,把老林那王八蛋的肠子给掏出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回天津看看你爷爷?”
我摆手道:“我是有这么个想法,但还是不要了,云燕提过什么时间悖论,咱要是见了面兴许我都不会生出来,这等于又开创了一个没有我的平行空间,算了,不去了。”
二呆说道:“嗨,兴许在这你爷爷也不存在,你咱们知道这地方和咱的世界有连续性呢?说不准……哎呦,疼,说不准就是黑心虚拟出来的小世界而已,和咱屁关系没有。”
我说道:“也许是另一条时间线,谁知道呢,黑水心当做时间支流的摆渡船应该是够格的。”
二呆说道:“兴许那从我身上扣下来的黑心就在这世界里,等我养好伤,咱哥俩找找,肯定能回去,我可舍不了咱那份家业。”
我笑道:“你是舍不了雅丽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二呆就像两颗被遗忘的钉子,暂时楔进了这个名叫羊尾巴胡同尾巴尖儿的破败大杂院。
二呆的伤势很重,胸口那被黑水心碎片侵蚀又强行剥离的伤口在我精心伺候下,还是恢复得极其缓慢。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时就疼得龇牙咧嘴,哼哼唧唧,偶尔会望着糊着破报纸的屋顶发呆,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知命运的深深忧虑。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担心外面的蓝玉儿、黄姥姥他们,担心西楼,更担心困在这个诡异的时间碎片里,再也回不去,但他嘴硬,除了喊疼和骂林老鬼,绝口不提雅丽,只是偶尔在睡梦中会无意识地攥紧拳头。
我成了他的护工兼哨兵,除了定时给他换药、喂点清水和稀粥,嗨,也就是刘大娘省下自己不多的口粮匀给我们的棒子面糊糊,大部分时间我都守在低矮的门口,警惕地观察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也观察着这院子里的四户人家。
日子在压抑的贫困和无声的挣扎中缓慢流淌,如同这冬日里凝滞的护城河冰面。
刘大娘是整个院子最忙碌也最热心肠的人,她那双枯瘦、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似乎永远停不下来。
天不亮就能看见她屋里的亮光,那是她在昏暗的油灯下给附近成衣铺赶制盘扣、缝补衣裳。
我见过她干活,大娘眼睛不太好,常常凑得很近,针线在布满褶皱的眼皮底下艰难穿梭,且她接的活计报酬极低,针脚却要求极密,常常缝到深夜。
偶尔碰见来拿货的主顾,有的好说话,有的就挑剔了,送来些破得不成样子的旧衣要求翻新,她也不抱怨,默默地拆洗、缝补,只是背对着人时,那佝偻的背脊显得更加沉重。
她对我们兄弟的照顾是实打实的,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是会省下一点热水,或是偷偷在给二呆的糊糊里多搅和半勺棒子面。
荣三爷叫纳兰荣,是这院子里最格格不入的人,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起了毛边的青色长衫,是他曾经体面身份最后的倔强。
他住在东头那间相对整洁些的屋子里,所谓的整洁,不过是墙上糊的旧报纸稍微新一点,一张瘸腿的书桌擦得还算干净,上面摆着秃了毛的毛笔和一方开裂的砚台。
他白天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伏在桌上,就着窗外的天光,用那笔锋开叉的毛笔,小心翼翼地替人代写书信、状纸、对联,偶尔也帮街坊邻居看看黄历、算算八字,这营生我可太熟了。
他的字写得极好,端正清秀,带着旧时馆阁体的余韵,但生意冷清得可怜。
这年头,能识字写信的人本就不多,有急事也大多去找街口摆摊算命的半仙了,所以他常常枯坐半日,也等不来一单生意。
偶尔有人上门,多是些不识字的苦哈哈,求他写封寄回老家的平安信,或是给远方亲戚报丧的帖子,报酬往往就是几个铜板,或者一小包粗劣的烟丝,他从不讨价还价,默默地写,写完了默默地收下那微薄的报酬,蜡黄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有时写完了字儿,他也会对着窗外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发很久的呆,推着鼻梁上那副时常滑落的圆框眼镜,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在追忆早已消散的王府深宅、贝勒府邸里的旧日时光。
他话很少,对我们兄弟也只是偶尔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疏离怜悯。
王金龙是这院子里唯一还算有份正经营生的人,和骆驼祥子里描述的差不多,他有一辆八成新的人力洋车,这在羊尾巴胡同可是稀罕物,是他豁出命、咬牙在车行凑份儿拉长班才得来的。
每天天不亮,就能听见他在院子里哗啦哗啦用冰冷的井水擦车的声音,那辆车是他的命根子,擦得锃亮。
擦完车,胡乱啃几口冯氏热好的窝头咸菜,他就披上那件厚实的旧棉坎肩,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灰汗衫,拉起车把,迈开大步冲出院门,汇入北平城清冷晨曦中奔波的洋车夫洪流。
他拉活儿极拼命,专跑南城到东交民巷或者前门大栅栏这些肥活儿多的地段,腿脚快,力气足,也肯下死力气,为的是多挣几个铜子儿养家。
晚上回来,这哥们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眼袋浮肿得更厉害,带着一身汗臭和尘土,把挣来的铜板哗啦啦倒在炕桌上,偶尔也有一两块大洋,冯氏就默默地数着,每到这时候她就会自豪的微笑,说搁过去要盘算着明天的嚼谷和车行的份子钱,自从把车买了下来,这都是净赚的。
金龙大哥这名字好,但可能是太大降不住,还是干这苦差事,他很少跟我们说话,只是偶尔眼神扫过二呆胸口的伤,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和属于下苦人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