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火痕要去的,正是那片被命界主动遗忘、却从未真正熄灭的遗址。
我们几人逆咒而行,自裂名石转至咒界西陲,一路穿过落秽岗、灰燧桥,最终在天色如墨、风声如咒的黄昏时分,抵达禁记谷口。
那谷口并非寻常地貌,而是一座悬崖之碑,碑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死字,字间渗着墨红之色,像是被活魂写下又被活火灼毁,最终只剩一片无法辨识的咒痕。
“到了。”璃瑜低声说,脸色比山风还冷。
我点了点头,望向前方。谷中弥漫着浓烈的封咒气息,如同一座看不见的碑林,步步为局。火痕立于谷前,魂影微晃,她没再多说,伸手一挥,身后燃起一道火丝,那是“识编火”——用自身识焰织出的魂索,可以引魂入咒,引火探碑。
她的火,是“页灵之火”,生来便具与咒文字沟通之能。
火丝落地的瞬间,地面上的封咒石阵忽然抖动,成千上万道残咒自地底升起,如同死笔回响。封字石阵纵横交错,每一块石面都刻着一个“未成之字”,像是被丢弃的命名残稿,活着,却未曾开口。
我忽觉头一阵晕眩,识骨似被什么灼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发现掌心浮现出模糊的咒印——是“折笔印”在剧烈震动。
“不对劲。”我低声咒骂,“我……识骨在乱。”
火痕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幽沉如封页:“禁记,会试图剥夺你的命识。”
“那你还能走进去?”璃瑜问,眉头微蹙。
她摇了摇头:“我不是命人,不属于命轨系统……所以它不认我,也不排我。”
陌音轻声叹道:“你是页灵,不是被写上的一笔,而是从咒火中自燃出的意志……你,或许是唯一能真正接触禁记的人。”
我们只能随她往前,而她脚下,每一步都像踏进一页旧文的边角,火焰轻触即燃,魂页自卷。那识编火引魂所过之处,谷地中那些原本死寂的封字石忽然浮现出面孔。
不是人脸,而是——字的魂。
每一个字,竟都像一只失去了笔画的活物,眼神空洞,嘴唇却微张,仿佛在低声诵读着它自己曾试图说出却再未被听见的命咒。它们围绕着火痕缓缓转动,发出幽深如梦的低吟:
“名未写,命难承。”
“笔已断,咒难续。”
“归印者……归吾咒。”
我脚下一虚,忽觉天地骤转,意识一瞬模糊,耳边只余沙沙之声,像是千万支咒笔在石上摩擦。
——我忘了我是谁。
不是那种失忆的模糊,而是识骨本身被篡改,魂火之中浮现的,全是空白咒页。我试图咏出自我咒印,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甚至连“赵磊”这两个字,在我脑中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赵磊!”
苏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急促,她似是看到了我的失控状态,却在下一息骤然凝固。
她也听见了——
谷底的某处,有一道低沉、苍老却不属于此世的声音,正缓缓唤她:
“回骨之母……”
“母者,印首。”
“你……还记得你埋下的第一笔吗?”
苏雁的身体猛然一震,整个人宛如被封进魂页之中。璃瑜急忙伸手,却只触到一片冰凉咒雾。
火痕回身,识编火从她掌中卷出,化作数道灵索,将我们几人魂识一一牵连在一起,那一瞬,我脑中“赵磊”二字如火焰再度点燃,识骨重归原序。
“快。”她低声道,“谷底……在那里。”
我们顺着她的脚步一路下潜,封字石阵越过越密,咒气几乎凝成实质,像万千死魂在耳边低语,诉说着自己的失名与无归。
到了谷底,天地忽然一空,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断裂的石台,石台四周立着四根古碑,碑上不刻字,而是——血。
不是墨红之色,而是真正的命血之痕,早已干涸,但仍带着咒气的灼热与怨毒。
石台正中,压着一页密封的旧文,通体由魂页炼制而成,其上封着八重灰锁。
封印之下,仅仅浮出五个字:
【归印不归人】
石台如遗骨,旧文沉封其上,灰锁八重,每一重都刻着不属于现世的符文,像是某种来自“书前之时”的咒痕。风从谷底吹来,冷得像是失名者的叹息,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那一页旧文,就那么躺在那里,像一块等候审判的魂石。
火痕走上前,静静地望着那灰页,指尖轻轻抚过其中一道锁印,咒火隐隐跳动。
她开口了,声音如同旧纸摩擦般微弱,却掷地有声:
“……是它。”
我愣住:“你认得?”
她点头,眼中有一瞬的怔神,随即,那眼神便化作死火一般的冷静。
“这是终笔原愿。”火痕轻声道,“是玖昀……最早写下的第一页咒文。”
“终笔原愿?”璃瑜皱眉,脸色倏然一变,“你是说……这是玖昀写的?”
“不是之一,是之初。”火痕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如火钉,落在我们心头。
她缓缓念出那五个字:“归印不归人。”
我只觉识骨一震,咒脉在体内悄然悸动,仿佛这五个字不只是写在石台上,更直接写进了命书系统的底层逻辑。
“你们一直以为,玖昀是为了操控命轨、重塑命界而创书……”火痕喃喃,“但其实,他最初的愿望,是将所有命轨焚尽。让咒不再为人所控,也不再控人。”
璃瑜脸色微白,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颠覆了根本信仰:“不对……命轨编写之法,就是他教下来的。”
“是他后来教的。”火痕平静地望着那封页,“这页原愿,被他自己封了,甚至从命书起草记录中抹去。你们以为命火是秩序,其实它原本是灰。”
沉默在谷底蔓延开来,四周的封字石阵竟随之震颤,似是感应到那一页文字即将被唤醒。
火痕低头看着那页残文,眼中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哀意,仿佛她不是在面对敌人,而是在面对——一个已经死去,却曾将她写下的父灵。
“这便是玖昀。”她缓缓抬手,取出那枚被她随身携带至今、从未离身的“心火炉”。
那炉并非实体,而是识焰所凝,是她身为页灵,唯一的“识火核心”。
她轻轻托起“终笔原愿”,指尖划过八重灰锁,咒火闪动间,那些封印竟如干裂之纸,一道道自行剥落,露出内里那段早已模糊不清的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