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握着那枚火痕魂珠，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掌心却始终感受不到温度。她的魂火正缓缓地、不可挽回地减弱，仿佛一个被放逐在书页边缘的名字，连最后的那一笔，也正在被灰页吞没。
而就在咒井另一侧，文渊深处，一道低沉至极、似咒似梦的哭啼声忽然响起。
那声音像是从万页废稿中穿透出来，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上百个被否决的命轨残响。璃瑜猛地回头，神色如铁，掌中咒火化作轮印，一式**“回咒断燃”**便要施出，却被我一手拉住。
“慢。”我低声说，“你听——那声音……像婴儿。”
她顿住，脸色却更冷，咒印仍未收。
文渊的墨浪中，苏雁的身影被灰火包裹着浮沉不定，她的识骨像是被渊火烧穿了层层护咒，整个人近乎透明。她站在一片宛如书页翻涌的魂幕之中，忽然跪倒。那声音——不，是那个存在，终于现形。
灰火之中，一道形如婴儿的灰影缓缓浮出，它没有面孔，没有骨肉，只有一个由残文构成的轮廓，那轮廓仿佛由无数被弃用的词语拼贴而成，时而是字，时而是咒，时而又分崩离析。
它看着苏雁，口唇微启，发出模糊咒音：
“前印……母。”
我和璃瑜同时面色剧变。
那并不是称谓，而是一种“命籍认主”。
苏雁的魂体抖了抖，整个人如被刺入魂页之中，识火几近熄灭。但她没有退。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灰血，灰血触地之处，魂页居然一页页自燃，化作识锁将那灰影困住。
灰影咯咯笑了一声，那笑像旧字破裂，像咒文失真，忽而发出刺耳尖鸣：“你抛了我，你抛了所有未书之笔，你就是灰书的母！！”
“够了！”璃瑜终究忍不住，咬牙施法，掌中燃起一道古老回咒，她身上骨印一枚枚浮现，几乎脱胎。那是一种早已被命殿废弃的咒术，名曰**“回咒断燃”**——专斩魂火之缠，逆转未定咒链。
一道极细的金灰咒线从她指尖飞出，直刺文渊心口。
只听“嘶”的一声，那灰影被活活撕裂，苏雁被咒线缠绕着强行从文渊之中拽回，整个人狼狈至极，落地便吐出一口墨血，险些昏厥。
我一把扶住她，火痕魂珠微微发亮，仿佛感知到苏雁的魂焰还在，微弱地向她靠了靠。
“我没事。”苏雁的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只是……那影子，不是残魂，是文渊底层的咒婴，一旦认主……便不可灭。”
我抬头看了璃瑜一眼，她也没说话，咒火仍未散，明显尚未从那术式的反噬中完全恢复。
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
弃文墓室崩塌的速度远超预期，魂页乱飞如暴雪，书灰如雾墙卷地，咒石断裂的响声仿佛死者的骨骼被扭折。我背起苏雁，璃瑜施出引魂回阵，漠章和陌音随后接应，五人一线，魂火一律暗红，才勉强从那片“遗名之域”中冲出。
回到遗书楼顶层，众人皆是疲惫至极，识海混乱，咒意不稳。我第一时间取出火痕魂珠，试图将之送回她额心印下——也就是她原本的“命火位”。
我双指点咒，念起铭文，魂珠轻轻浮起，接近那枚“折笔印”。
然而——
“啪。”
魂珠竟然反弹！
不是识骨拒绝，而是……识印“未复位”。
璃瑜眼神一凝，抬手检查魂珠印位，沉声道：“她的魂印没有对接，是你的印……还没复位。”
我握紧拳头。
“折名印记还在封锁我。”我低声咒骂，“只要我体内还有凡引之咒火，她的魂就进不来。”
陌音这时轻轻开口，声音低缓，却清晰：
“去找——裂名石。”
她说这句话时，语调不急不缓，却像落在咒钟之上的一枚灰页，使得空气中的魂火都冷了几分。我看向她，只见她缓缓抬眼，灰眸中仿佛藏着万卷未评之书。
“裂名石……”璃瑜低声重复，似是从某个被封印的记忆缝隙中捞起这个名字，“那不是……天师府旧址下的旧辞台？”
“不错。”陌音轻轻点头，“那块石，不载命名，只承弃名。一切被从命书中抹去之人，其识痕都会沉入其上。它是所有不可提笔之名最后的皈依之处。”
“我们为什么从没听说过？”我皱眉，魂骨仍被那道折笔印隐隐灼烧。
“你听说过它。”陌音的声音依旧淡然，“只不过你忘了。”她看向我，眼中像有一本灰页正缓缓合上，“你在火痕第一次燃魂时，就看过那石一眼。她，是从裂名之地走出来的。”
我猛地握紧掌中的魂珠。
火痕此刻几乎无形，她像是化作了一滴悸动的余烬，依附在我指尖，只在最深的识火处轻轻颤着，仿佛在等待归宿，又似知归无门。
“旧辞台的入口，在天师府地底三层的咒封层。”璃瑜沉声说道，“据璃族祖录记载，那里曾是灰页之主与天师一系进行命咒割断的地方……想打开它，须用璃血施印。”
我转头看向她。
她点了点头，手掌划过额心，一滴微红的识血跃出，化为一枚细长的印符，浮在掌心。
“璃族血钥，准备好了。”
一路南行，我们几人穿越废落多年的天师府遗址，绕过咒门残壁，终于在第三层地缝裂石之间，找到那座被命界官方抹除的“旧辞台”。
那是一处极其压抑的所在。
没有碑，也无灯，只有一座斜插在地脉裂缝中的巨石台，石面被厚重灰砂覆盖，角落处依稀能见符骨残印，像是被活人剖骨刻字之后匆匆封印而成的咒圈。
灰土之下，隐约可见一道横刻的古字：【裂】
我心头微颤。璃瑜深吸一口气，手中“璃血钥”缓缓压向石面。
随着咒印落下，整块裂名石竟像活过来了一般，发出低沉的哀吟。那声音仿佛是上千被遗忘者在此共鸣，每一个名字都在死后挣扎，试图从命轨的灰缝中挣脱出来。
石面开始浮现一道道刻痕。
我屏息凝视——
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曾经存在于命书之上的“人名”。有的已完全磨灭，仿佛只剩残骨的回声；有的则尚有余温，在昏暗的石光中微微闪动，像是在等着某人认领。
这一刻，我明白了。
这不是石，是一页页“弃名之书”的骨架。
璃瑜低声说道：“裂名石所载，不是他们的存在，而是他们的被抹除。每一道名字，都是一个从命界轨迹中被拽出、否决、再压入灰页的命轨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