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们本应安眠,可镜海再起涟漪。
璃瑜追了出去。她总是警觉过人,片刻未停就带着一只灰咒蝶钻入海边迷雾。
天还没亮,她便回来了。
神色沉静,却脸上沾着点点浮土,衣角还有未干的血泥。
我将她迎入屋中,火痕未言语,只轻轻推上一碗热水。
璃瑜抿了一口,半晌才说:“我在镜海边陲,发现一处被封土掩埋的古台,命曰——识旧台。”
她将一小块残石放在桌上,那石头本身平淡无奇,可当火痕的手指刚触及其表,石中竟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啸吟。
那不是风——而是声念。
“识旧台,古命碑系遗址。”璃瑜目光沉凝,“我刨开封土,台下藏着一具焚过的骨体。奇怪的是,它体内还封着一段……活的声念。”
“活的?”我一愣。
“陌音的。”她眼神顿时变得复杂,“她早年的一段未封语,竟被强行封在那具骨里。”
我与火痕对视一眼,心中顿觉不安。
“那骨体是什么来历?”
璃瑜缓缓摇头:“无法确认。但它的骨形构造,异于常人,脊椎内嵌一道折笔咒骨,说明生前曾为命轨记录官。而折笔者……是被逐出命书体系的异轨之人。”
火痕起身,取出一卷旧咒帛,翻至最后一页残迹,低声念道:“被焚不灭者,书外折命;其骨若存,声念可引旧轨复燃。这……是书外之骨的注脚。”
我们顿时明白了。
那声念不是自然遗留,而是刻意封入——有人,在“试图让陌音记起她本不该记得的那一页。”
次日破晓,我、璃瑜与火痕三人,便沿着旧日命轨中断之地,启程前往镜海边陲。
那一片区域,自从命书体系崩塌后就化为一片渺无人迹的“水影荒”,平日里风静浪平,倒影清晰,唯独夜间常有“咒音碎片”自水中传来,如失声者临终的低语,缭绕在岸边薄雾之间。
我第一次真正踏足“识旧台”。
那地方早已残破,大半台基已陷入水中,只余一道斜斜石阶向下没入湖底。台中央,一具焦黑骨架端坐于碎石之上,骨身半焚,唯余胸骨尚存完整。
最引人注目的,是其眉骨中央镌刻的一枚“识拒印”。
那是一种古咒——专门用来“阻断记忆者”的印章,只有命书史上极为忌讳的几种存在才会使用此印,如“替写人”、“反序笔”……或是——
“书外之命。”
璃瑜轻声说:“这具骨体,不是被焚。是自焚。”
火痕缓缓蹲下,取出一枚识音钉,将其插入骨体的识核脊线。
“我们要打开它。”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久违的肃杀。
我上前一步,注视那骨体的双眼之处。
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却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残响,就像是有人在用尽全力将某句语句封住,却终究有一缕字音悄然泄出:
“她是第一句未成的诗。”
那句话一出,火痕手中识钉一震,一道绛红色的魂光便自骨体识脊中拔出,如倒映天火的一道细线,直入空气之中。
“快!它要说话了。”璃瑜低呼。
识音缓缓浮现,声音女声,却与陌音现在的嗓音不同,更年轻,更清澈,却带着一种陌生的冷峻。
“我是未完之页。”
“我承载了她未敢记起的那句话。”
那魂声如笔下遗句,逐字浮现空中,明明只是言语,却像一道道灼热的墨痕,嵌入我们的识骨。
火痕身形轻颤,似乎在强行压抑某种情绪:“她……为何封你于骨?”
“因为那句话,一旦被她忆起,命错之核……将被彻底唤醒。”
魂声顿住了。
我脑海中忽然轰鸣一震。
命错之核,那是玖昀与书白最终封印于命海深渊的真正起因,是命轨循环逻辑中最底层、最混沌的那个“源”。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那道女声轻轻笑了:
“我曾问她:你记得你第一次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是为了谁?”
空气仿佛凝结。
璃瑜瞳孔骤缩:“陌音……第一笔?”
火痕低声喃喃:“若她忆起第一笔,那她就不是合笔者,而是——书源之识。”
那声念浮至半空后,便如一道被烈焰吞没的薄页,骤然爆裂,炸出无数碎光与音沙,像字魂自焚一般炸入天地之间。火痕下意识拢袖遮眼,璃瑜却不闪不避,任那火语直泼面门,脸上浮现一层极淡的咒波,宛若残光流影在肌肤之下游走。
一声沉吟,从远方传来,像从识海另一端绕路而来的回响。
“陌音。”
是璃瑜轻声唤的。
话音落下,天地仿佛忽然安静了一瞬,连湖面泛起的水波都仿佛凝成镜面,折射出光中幻影。
而那幻影,却不是璃瑜,也不是我和火痕,而是——陌音。
她不知何时现身,就站在台阶尽头,披着一身素灰咒袍,目光深沉得像一片无底的沉海。可她的脸色却极为难看,额间浮出一道前所未见的裂痕,那是识印反噬的迹象——
“陌音!”我冲上一步,她却只是摇了摇头,眼神里多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疼痛,和惊惧。
“那段记忆……”她喃喃,“我……不是忘了,是亲手封的。”
她右手慢慢举起,指向古台深处的裂缝,声音轻得像风撕碎了的字:“我在命印彻底崩溃之前,把我对书白的一段记忆备份,埋进了台下。”
“你是说,识旧台下还有第二层结构?”火痕眼神一紧。
“那不是台,是仓。”陌音面色愈发苍白,额前的识焰印象已开始剧烈跳动,如同某种被压制至极限的魂力正欲脱缰而出,“灰石骨仓。命源真正的记录遗址。”
我们顿时意识到——识旧台不过是表象,真正埋葬书白记忆的地方,是那个藏于水下、不被命书承认的骨仓!
璃瑜没多说,转身就开始解印。
整个古台顿时震动,那些本已残损的咒砖发出断裂前的低鸣,一道道裂缝宛如墨笔走龙蛇,自四方蠕动着爬满了台心。
随着最后一块“识石扣”被掀开,露出的不是墓室,也不是骨井,而是一道通往更深层地底的——螺旋裂缝。
螺旋形如折笔笔锋倒卷,仿佛有人曾以天为纸,以火为笔,强行写下一道笔落至死的咒轨。
火痕看着那裂缝,眉头紧锁:“这通道……不是自然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