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蘅踏进李府大门时,满府的白幡突然无风自动。守灵的小厮昏昏欲睡,竟无人注意到这个披着嫁衣的不速之客。她怀中的铜镜微微发烫,镜面蒙着的红布下渗出细密的水珠,在地上留下一串暗红的痕迹。
灵堂里,李公子的棺材突然发出“吱呀“轻响。杜若蘅缓步上前,指尖抚过棺木上崭新的漆面——那里有道细小的裂缝,正缓缓渗出浑浊的井水。她取下铜镜上的红布,镜面映出棺材里的景象:李公子的尸体正在膨胀,惨白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仿佛随时会破体而出。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杜若蘅轻声说。她从袖中取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入棺材的锁孔。钥匙转动时,整个灵堂突然剧烈震动,供桌上的长明灯齐齐熄灭。
棺材盖猛地弹开,一具穿着杏红衫子的女尸缓缓坐起。她的皮肤泡得发胀,长发间缠着水草,脖颈上赫然是杜若蘅熟悉的淡青色胎记。女尸睁开浑浊的眼睛,嘴角慢慢咧到耳根:“你终于来换我了。“
杜若蘅怀中的铜镜突然炸裂,无数碎片悬浮在空中,每片镜子里都映出不同的场景——西厢的古井、杜府的废墟、历代暴毙的新郎、在水中挣扎的杜家女儿......最大的那块碎片里,青杏正拼命拍打着镜面,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女尸伸出浮肿的手,抓住杜若蘅的嫁衣前襟。嫁衣上的金线并蒂莲突然开始蠕动,细密的金线如同活物般缠上杜若蘅的脖颈。就在丝线收紧的瞬间,杜若蘅突然笑了。她反手握住女尸的手腕,露出小臂内侧——那里用朱砂画着一道古怪的符咒。
“你弄错了。“杜若蘅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难听,“我可不是来换你的。“
符咒遇水化开,变成一条条血红色的细线,顺着女尸的手臂蜿蜒而上。灵堂的地板开始渗水,水中浮现出三十七具穿着嫁衣的白骨,它们手拉着手,将女尸团团围住。女尸发出刺耳的尖叫,皮肤寸寸龟裂,露出里面漆黑的空洞。
杜若蘅退后几步,看着女尸被那些白骨拖入水中。水面合拢的瞬间,整个李府突然陷入死寂。晨光透过窗棂,照在空空如也的棺材里——那里只剩下一面破碎的铜镜,镜面上蒙着的红布已经变成了暗褐色,像是干涸的血迹。
正午时分,李府的下人才发现灵堂的异样。棺材大敞,公子的尸体不翼而飞,地上残留着大片水渍,水渍中混着细碎的金线。管家壮着胆子凑近查看,突然惨叫一声——他在水中看到了无数张女人的脸,每张脸都在对他微笑。
与此同时,城南的茶馆里,说书人正在讲一个古老的传说:关于一口被诅咒的古井,关于三十八个穿着嫁衣的新娘,关于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替死“轮回。角落里的青衫女子放下茶钱,转身走入阳光中。她的影子比常人淡得多,走动时裙摆下隐约可见细小的水珠滴落。
城西的破庙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突然惊醒。他梦见自己站在井边,井水里浮着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他自己的脸,却挂着杜家小姐特有的温婉笑容。乞丐惊恐地摸向自己的脖子,在脏污的皮肤下,摸到了一个淡青色的、蛇形的胎记。
杜若蘅撑着油纸伞走在城西的雨巷里,伞面上绘着的并蒂莲在雨水中晕开淡淡的胭脂色。她的绣鞋踏过青石板,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水印,水印里浮动着细小的气泡,像是从极深的水底升上来的一般。
巷尾的老槐树下,一个瞎眼婆婆正在卖替身纸人。那些惨白的纸人整整齐齐挂在竹架上,每张脸上都用朱砂点着两点腮红。杜若蘅驻足观看时,婆婆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白直勾勾“盯“着她:“姑娘要买替身?老身的纸人可是用古井水泡过的,最能替灾挡厄。“
雨声忽然变大,杜若蘅的伞沿滴下一串水珠,在地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浮出一张模糊的人脸,正是那个乞丐惊恐的面容。她轻轻摇头:“不必了,我的替身...已经找好了。“
瞎眼婆婆的耳朵动了动,干枯的手指突然抓住杜若蘅的手腕。她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潮湿的纸屑:“那姑娘可要当心,替身若是有了自己的念头...“话未说完,一阵狂风刮来,竹架上的纸人哗啦啦作响,每个纸人的嘴角都诡异地翘了起来。
杜若蘅抽回手,发现腕上多了五道青黑的指印。她继续向前走去,身后的雨幕中传来纸人此起彼伏的窃笑声。拐过三条巷子后,她停在一间荒废的染坊前。坊内的染缸早已干涸,唯独最角落的那口缸里盛着浑浊的水,水面飘着几缕黑发。
“出来吧。“杜若蘅轻叩缸沿。水面泛起涟漪,一张浮肿的脸慢慢浮出——正是那个乞丐,只是他的皮肤已经泡得发白,脖颈上的蛇形胎记变成了暗紫色。他张开嘴,吐出一股腥臭的井水:“为什么选我?“
杜若蘅从袖中取出一块杏红色的碎布,轻轻放在缸沿:“因为你偷过我的簪子。“乞丐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他在杜府后门捡到一支银簪,簪头刻着细小的“蘅“字。当时只觉得能换几个铜板,却不知那簪子正是从古井里带出来的东西。
染缸里的水突然沸腾,乞丐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他的皮肉像蜡一般融化,露出森森白骨,而白骨上正缓缓浮现出金色的符文——与杜若蘅小臂上如出一辙。水面恢复平静时,缸底只剩下一套完整的男子衣衫,衣襟上别着那支发黑的银簪。
雨停了。杜若蘅收起油纸伞,伞面上的并蒂莲不知何时少了一朵。她走出染坊时,屋檐滴下的最后一滴水珠里,映出西厢古井的倒影——井台上的铁锁已经锈断,井水漫过青石,正无声地流向四面八方。
当夜,城中更夫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在街上游荡。他浑身湿透,脖颈上有一圈明显的勒痕,嘴里反复念叨着:“还差一个...还差一个...“更夫上前查看时,乞丐突然转头——那张浮肿的脸上,竟长着杜家小姐的眼睛。
更夫的灯笼“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火苗舔舐着潮湿的青石板。乞丐歪着头,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浮肿的手指突然抓住更夫的衣领。更夫惊恐地发现,对方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湿漉漉的金线——正是杜府嫁衣上那种并蒂莲的绣线。
“你...很合适...“乞丐的喉咙里传出杜若蘅轻柔的嗓音。更夫拼命挣扎,却闻到一股浓烈的井水腥气。他的影子在地上剧烈扭曲,竟开始自行剥离,像一张被浸湿的宣纸般缓缓立起。影子的手掐住更夫的脖子时,他最后看见的是乞丐脖颈上蠕动的蛇形胎记,那胎记正慢慢变成青黑色。
黎明时分,打更的梆子孤零零地躺在街心。更夫的灯笼早已熄灭,灯笼罩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晨雾中,一个佝偻的身影蹒跚走过,破烂的衣摆拖出蜿蜒的水痕——那身形时而像更夫,时而又像那个失踪的乞丐。
杜府废墟的西厢突然传来“咕咚“一声。古井里浮出一具崭新的尸体,穿着更夫的衣裳,腰间还别着铜锣。尸体的脸已经泡得模糊,唯独右手紧紧攥着一块杏红色的碎布。井水漫过尸体,水面倒映出的却不是废墟,而是一座张灯结彩的宅院——正是三十八年前杜府最初的模样。
井台边不知何时多了个梳妆匣,匣子上的铜镜裂成三十八块,每块碎片里都映着不同的场景:穿嫁衣的新娘、暴毙的新郎、漂浮的纸人、渗水的染缸......最大那块镜片上,杜若蘅正对着镜子梳头,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妆台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漩涡中心,一只苍白的手缓缓伸出。
那只手轻轻搭上杜若蘅的肩头,指尖滴落的水珠在嫁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铜镜里的倒影突然扭曲,映出一张被井水泡烂的脸——正是第一个被拖入井中的杜家小姐。她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声音,只有冰冷的水流不断从七窍涌出。
杜若蘅的银簪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尖锐的簪尾缓缓转向她的咽喉。妆匣里的胭脂盒自动打开,里面的朱砂化作粘稠的血浆,顺着桌沿滴落。地面上积起一滩暗红的水洼,水面上浮现出三十八个穿着嫁衣的女子,她们手挽着手,将杜若蘅围在中间。
“时辰到了。“镜中的杜若蘅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极深的水底传来。她抬手抚上铜镜,掌心与镜中的自己相贴。整面铜镜突然剧烈震动,裂痕中渗出腥臭的井水。
屋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那些暴毙的新郎们穿着寿衣,皮肤上布满水藻般的青斑,正摇摇晃晃地向房间聚拢。他们的影子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地面上不断扩散的水渍。
杜若蘅的嫁衣突然开始收紧,金线并蒂莲如同活物般蠕动,勒进她的皮肉。鲜血顺着金线滴落,在地上画出一个诡异的符文。当第一滴血触及符文的最后一笔时,整座杜府废墟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西厢的古井喷出冲天水柱,井水在空中化作三十八道水龙卷,每个龙卷中心都裹着一具穿着嫁衣的白骨。水龙卷所过之处,砖瓦腐朽,梁柱崩塌,却在废墟上重建起一座阴森的水宅——门窗倒悬,廊柱扭曲,所有摆设都浸在齐腰深的井水中。
杜若蘅站在正厅中央,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慢慢浮出水面。两个杜若蘅面对面站立,一个浑身湿透,一个遍体鳞伤。当她们同时伸手相握时,整座水宅突然剧烈震动,所有积水瞬间蒸发,只留下满地的盐晶。
晨曦照进废墟时,路过的行人惊讶地发现,杜府西厢的古井竟然干涸见底。井底躺着三十八套完整的嫁衣,每套嫁衣上都别着一支银簪。最上面的那套嫁衣微微鼓起,仿佛下面还裹着什么人形。有胆大的凑近查看,却见嫁衣突然塌陷,从袖中滚出一把生锈的钥匙。
钥匙落地的瞬间,整口古井突然坍塌。飞扬的尘土中,隐约可见一个穿杏红衫子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的影子比常人淡得多,走动时裙摆下不断滴落细小的水珠,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水珠滴落的痕迹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道细流,流向城外的乱葬岗。那里新立了一座无名碑,碑前摆着一盏青铜灯,灯油是用井水混着朱砂熬制的,燃起的火苗泛着诡异的青绿色。
一个打更人路过时,发现灯盏旁蹲着个穿杏红衫子的女子。她正用银簪挑着灯芯,火光映照下,她的影子竟分成了三十八道,每道影子都在做着不同的动作——梳妆、哭泣、上吊、投井......
“姑娘,这深更半夜的......“更夫刚开口,女子突然转头。更夫的灯笼“啪“地掉在地上——那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湿漉漉的黑发贴在平坦的皮肤上。
灯焰猛地蹿高,映出墓碑上缓缓浮现的字迹:“杜氏三十八女之墓“。更夫踉跄后退时,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半块破碎的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口正在渗水的古井。
井水漫过镜面,打湿了更夫的鞋袜。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正慢慢变淡,而墓碑前的三十八道影子却越来越清晰。穿杏红衫子的女子站起身,三十八道影子立刻合而为一。她伸手抚过墓碑,石面上顿时渗出细密的水珠。
“还差一个。“女子轻声说。她的声音像是三十八个声音的重叠,从很远的井底传来。
更夫转身要跑,却发现自己的脚已经陷入地面——不知何时,乱葬岗的土地变成了粘稠的沼泽。他挣扎着想要呼救,喉咙里却灌满了腥臭的井水。在彻底沉没前,他最后看见的是女子递来的青铜灯盏,灯油里浮着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三天前失踪的张家小姐。
黎明时分,乱葬岗的守墓人发现了一座新坟。坟前没有香烛供品,只有一盏熄灭的青铜灯。灯盏旁扔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钥匙齿痕与城中所有古井的锁都不匹配。
而在杜府废墟的西厢,那口干涸的古井突然又有了水声。井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若有细心人俯身细看,会发现水中偶尔会闪过一抹杏红色的衣角,或是半张带着诡异微笑的脸。
每当雨季来临,城中总有人声称在雨水中看见漂浮的嫁衣,或是在水洼里发现陌生的倒影。而最令人不安的是,所有井水都开始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胭脂香——就像新娘梳妆时,不小心掉进井里的那盒朱砂。
雨夜的古井泛起涟漪,水面倒映着半轮残月。更夫的尸体沉在井底,青白的脸上凝固着惊恐,而他的影子却独自站在井台上,正用僵硬的手指解开衣领的盘扣——那动作与杜若蘅投井前一模一样。
城中开始流传新的怪谈:雨夜千万别看井中的倒影,因为那可能不是你自己。醉汉们赌咒发誓,说曾在井水里看见穿嫁衣的女子招手;孩童们唱着诡异的童谣:“铜镜碎,银簪黑,井里新娘要人陪......“
县衙的师爷奉命调查此事,却在翻阅县志时发现一桩旧事:三十八年前,杜家曾有位小姐在成亲前夜投井,捞上来时怀里紧抱着一面铜镜。更诡异的是,葬礼那日,棺材里竟传出“咚咚“的敲击声。开棺后众人骇然——尸体不见了,棺内只有一滩腥臭的井水。
师爷合上县志时,烛火突然变成幽绿色。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婚书,新娘的名字被水渍晕开,而新郎处赫然写着他的姓氏。他惊慌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影子没有跟着动作——影子正歪着头,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一口井的形状。
“原来是你啊。“影子开口,声音像三十八个女子在同时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