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斜斜地切过麦场,将金黄的麦垛晒得酥脆。风一过,麦芒便簌簌地抖落些碎金,混在晒场边缘的尘土里。打谷机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农人们弓着背脊,汗珠子砸在梿枷上,溅起一股带着麦腥气的白烟。
场院东头的老槐树下,吴知青正蹲在斑驳的树影里。她左手压着本书,右手食指在沙土上划出歪扭的“镰“字。五六个晒成黑枣似的娃娃围着她。
识字课便在这此起彼伏的梿枷声里继续下去。吴知青的蓝布裤管沾满了麦壳,孩子们用树枝在地上划出的字迹,转眼就被路过的胶皮轱辘车碾成模糊的印记。
“德洪叔,你咋光来这晃悠,你是不是也想认字?”
李德洪看了看吴思思,笑着挠了挠脑袋。
吴知青闻声抬头,正好看见李德洪慌忙站起身,草屑沾了满身。两人目光相接,李德洪黝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我只是路过...”,李德洪结结巴巴地说,转身就要走。
“等等!”吴知青叫住他,眼睛亮晶晶的,“你想学认字吗?忙完了可以一起来。”
李德洪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羞耻感和渴望在他心里打架。
吴知青看出了他的挣扎,快步走过来,温和地说:“学习不分年龄。”
李德洪抬起头,对上吴知青真诚的目光。阳光透过槐树枝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我...我的手太粗,写不好字。”李德洪低声说,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掌。
吴知青笑了:“手粗不影响写字。来,试试看。”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李德洪的袖子,把他带到树下。
孩子们给李德洪让出一块地方,他局促地蹲下,高大的身躯在一群孩子中显得格格不入。
吴知青递给他一根小木棍:“跟我写,横、竖...”
李德洪的手抖得厉害,第一笔就歪到了旁边。
“别急。”
“你看,这样握棍子会稳一些。”
她调整了李德洪握棍的姿势,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粗糙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
李德洪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这一次,“李”字虽然歪斜,但总算成形了。
“写得真好!”吴知青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李德洪抬头看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
“那,吴知青的姓怎么写?”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德洪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槐树下。
他学得很慢,但格外认真。
“爹,你看,我写的怎么样?”
“去去去,睡觉呢,咋滴,一个女娃娃带着一群小娃娃消磨时间,你跟这凑什么热闹。”
李德洪也不理自己老爹的嘲讽,一个劲的在练习“吴思思”三个字。
“哎,嫂子,你看,怎么样?”
李德洪看着自家大嫂奋力的比划,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太用功,把嫂子不能说话这件事忘记了。
一旁正在吃稀饭的李德渊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
“叔,你写吴老师的名字做什么?”
“大妮啊,你咋喝了我的饭呢?”
“叔,你又不吃,都凉了,我就吃了。”
“那你喝完再给我盛一碗凉着。”
“嘻嘻,锅里没啦,都让二叔喝没了。”
“啊?”
李德洪快速的跑到锅旁一看,傻了眼。
“你嫂子给你留着呢!”
李德渊端了一碗饭过来,与刚刚自己喝的不同,这碗更加稠了些。
“谢谢哥。”
“吆喝,不愧每天是跟文化分子呆在一块,还贵说上谢谢了,有长进。”
“那是!”
“你这么客气,你想上大学咋滴?”
“嘿嘿,我是不行了,我盼着我家大妮能上个大学,咱也试试成为大学生家属是啥感觉。”
李德洪摸着大妮的脑袋,快速地喝着碗里的野菜汤。
暑往寒来。
背着两垛柴,其中一垛默默的放在了吴思思所住的土坯房门前。
李德洪没有停留,踩着雪回了家。
“老三,不用你去背,我去就行了。”
“哥,哪能都让你干。”
“哈哈,真长大了。”
“哥,咱爹和二哥呢?”
“睡觉呢。”
“行,哥,我码完柴去刘老三家玩了。”
“去吧,别在刘叔家吃饭哈,现在谁家都不容易。”
“我省的,哥。”
李德洪来到了对门,跺了跺脚上的雪,走进了里屋。
“老三来了,怎么了?”
“刘叔,我想跟您学木匠?”
“哦?学木匠?可以啊。想学什么?”
“刘叔,我想打一把梳子。”
“我以为多大点事呢,梳子,我给你打一把就是了,花不了多少时间。”
“叔,我想自己打。”
“哦?有情况啊,老三。想送给哪位姑娘?”
李德洪低头不说话,不断地扣着手指。
“爸,你就教他呗,他找上媳妇来不很好嘛?促成一段姻缘可是大功德。”
刘家老三在里屋里出来解围道。
“哈哈,对,打梳子很简单,但是,要想梳子好,木料要好。”
“行,木头的事我来解决!”
“你解决,你怎么解决?”
“我家里的那棵枣树不可以吗?”
“你确定?你家那颗枣树,你爹看的比他的命都重要。”
“那你不用管了,叔,我随便钜下个粗点的枝子就够用。”
“你自己看着办吧。”
暮色降临,天寒地冻,村子里的人为了节省柴火,一般都会早早的钻进被窝。
在大门口扫雪的李德渊看到了刘家大叔,问了声好。
“吃了吗,叔?”
“吃了,对了,你看好你家老三哈,他要锯了你家枣树打东西,以你爹的脾气,估计不会放过他。”
“那臭小子想做什么?”
“说要亲手做一把梳子,要我教他。”
“哈哈,估计是送给吴知青!”
“谁?”
“吴知青。”
“你没劝过他?”
“随他去吧,撞了南墙就知道回头了。所以,叔,麻烦你了,教教他。”
“可是,他要锯你爹的心头肉。”
“没事,万事有我呢。”
“行,既然你发话了,我就放手去做了。”
“行,那就多谢刘叔了。”
刘家大叔看着李德渊默默扫雪,有些心疼这孩子。
自小没了母亲,父亲又不顶事,娶了个媳妇还不会说话,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李德洪摸黑回到了家,看到了爬在梯子上锯木头的自家老三,赶忙上前扶住梯子。
“哥,你没睡?”
“没呢!”
“对不起,哥,我不锯了。”
“锯吧。”
“啊?”
“傻孩子,锯吧。”